【書評 散文】李欣倫/書寫,抵禦消亡和遺忘

張家瑜《如果我們失去太陽》書影。(圖/木馬文化提供)

推薦書:張家瑜《如果我們失去太陽》(木馬文化出版)

看到書名,不禁思索作者張家瑜所指的「太陽」爲何?收錄在書中輯二「寫真」的〈克拉拉〉一文,爲我提供了線索。

克拉拉是石黑一雄的小說《克拉拉和太陽》中孩子的玩伴機器人,同時也是始終支持主人的伴侶:「如果你擁有一個像克拉拉的伴侶,你就像擁有太陽一樣。」而克拉拉,正「擁有一種可以關心可以愛的特質」。因此,作者用「克拉拉二號」形容家中排行老三的妹妹,她給予生病的二妹強大的愛和關懷,即使有時疲累,但「她總是覺得她遠方的姊姊們需要太陽般的溫暖和庇護」,讓病者「孤獨但不孤單」。

如果病是消耗進而吞噬身心的黑洞,陪病則是提供熱能,在苦難曠野中點亮火光的過程。而書寫下病與陪病,應是作者試圖記錄曾經溫暖、照亮黑暗而漫長的來時路。

輯一「啄木」的篇章,多半以二妹罹癌爲主題開展,陪病的過程中思索病和死,記錄病友間的默契和共感,也速寫在手術房外等候的家屬。面對病苦,作者想起《維摩詰經》片段,讀誦《藥師經》,在醫院中觀人事,觀無常。作爲病苦的旁觀者,作者並不陷溺其中,字裡行間不時閃耀着佛偈,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也間歇照臨,這些對生老病死的深度澈見,也是一束洞悉、穿越的目光,讓乍看之下美好的諸種日常情景,霎時裂開間隙,露出壞朽內裡:「在你麻木平庸的日子裡,不是早潛藏着這些必然發生的事,那些偈語不是拿來嚇你的,它早就在那裡。」

即便老病死是常態,但從陪病者的眼光來看,病正是日常的中斷,不僅醫院樓層劃分了常與無常,「啄木」中的幾篇皆可見作者對於常和無常的思辨,例如〈房子〉寫日常作息:飲食、瑜伽課、麪包奶香等「人間煙火氣」,標記了房屋主人(二妹)生病前的日常,〈二○二○年的春節〉也劃分出分水嶺,病前病後,兩個世界。即使最終死亡來襲,書寫的力量正在於重寫記憶,在二妹的喪禮上,在親友的心中,二妹仍以關心學生的老師樣貌存在,她曾經也是散發熱力、溫暖他人的太陽。

陪病也有艱難處,不僅要照顧病者的身體,更要關顧對方的情緒,因此陪病者也承受極大的身心壓力,最終還得面臨死亡的後座力,因此「克拉拉二號試過一切可能的方法,而原來太陽還是沒有照在她的主人身上」。即使無常到來,死去的人永久缺席了,她仍希望活着的姊妹們「不離不棄,做彼此的克拉拉」。不僅姊妹,在張家瑜的細數下,陪伴可以避免讓我們變成糟糕的人:「我們之所以在長大之後變成一個不那麼糟糕的人,都是因爲你。那個你,是複數,是一個人一本書或一個動物,像天使一樣的存在,靜靜飛到你的身邊。」(〈我會變成很糟糕的人〉)

除了寫病與陪病,作者也寫地景人事,輯二「寫真」描述花蓮山水、天災、茶室、小鎮風景,進而思考攝影和文字的本質。輯三「星移」寫香港即景,寫燦爛的物質生活,也寫荒疏孤獨的內心世界,每一道日常風景裡皆提供詮釋生命的線索,蘊含深意且詩意飽滿,我特別喜歡作者寫九龍塘的建築外觀與人事變異:「那個空殼,被掏空之後,是風乾的歷史,像一串串的紅辣椒,那些嗆人的回憶已經不見了。」(〈九龍塘〉)隨著作者的漫遊、導覽而移動目光,閱讀的不僅是地貌、建築,背後也深藏着解讀人心、重詮歷史的可能。

太陽的隱喻也悄悄出現在移動的風景中。作者形容自己像曝曬於日光下的蝸牛,即使速度緩慢,也奮力行到彼方:「有情無情,皆應揹負如蝸牛的殼,如它行走留下那潤溼的痕跡,明知很快太陽會讓你失去所有的過去,你還是緩緩地緩慢地前進,努力想念着你曾經擁有的,不被太陽焚化失去印記的過去。」(〈羅東阿姨〉)歲月的日光曬乾舊時光,但水潤的風景不僅已保存於記憶中,更被書寫所守護下來。

因此,無論追憶故人、故鄉還是舊事,書寫正能抵禦消亡及被遺忘,即使失去太陽;或過曝的日光帶來失去,反速度的書寫帶領我們整理過往,帶着光與力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