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陽光守着你
人生漫漫 圖／黛安
新買一枝錄音筆，可以把語音轉換成文字，採訪秋停時啓用。等我點開這分轉錄的文字檔，發現每隔幾段就會出現一行：「哈哈哈哈哈」，跳針似地。跟秋停之間，好像無論談什麼，快樂嚴肅或悲傷，到最後都化爲笑聲。
作家方秋停是我大學同班同學。我大二轉系才認識她，就住隔壁寢室，常常去她們家串門。我若久沒過去，秋停會跑來張望一下。有一次她來，我淚流滿面擡頭看她，無語凝噎。她嚇一跳：「怎麼了？怎麼了？」捧起手上的書給她，又是《紅樓夢》，秋停嘆口氣把書還給我：「節哀啊！」我馬上破涕爲笑。哈哈哈哈哈……
有一陣子，秋停提議一起學溜冰，回想起來真蠢，兩個肢體協調都近乎殘障等級又膽小的人，竟然想要自學溜冰。我們興高采烈下山採買溜冰鞋，相約每天早晨去溜冰場溜一個鐘頭。沒有人教，當然學不會。溜了兩三個月，還停留在穿着冰鞋小心翼翼行走的等級。不過，很奇怪，這種水準的溜冰，還有人要看？我跟秋停說，那邊有一個男的在看我們溜冰耶。「沒關係，不要理他。」接着那人每天都來，「秋停，他又來點名了。」後來，我就稱呼那男生「點名的」。
這天採訪，我搭高鐵來到臺中，就是點名的開車來接我，他把我倆送到一家豪華義式餐廳，已訂了位，說報他的名字電話就可以了。咦，「你不跟我們一起吃飯嗎？」他說：「妳們見面吃飯就是要一起罵老公，我知道啊。」點名的真的很識趣，自己先走掉了。啊，是的，秋停嫁給了那點名的，但我們後來不這麼稱呼他了，我們叫他「長工」。
難得我們這次見面主題不是罵老公，而是請秋停給我一首歌，在她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陪伴她的歌。
「守着陽光守着你。」她說。
〈守着陽光守着你〉（謝材俊／詞，李壽全／曲）是同名連續劇主題曲，在我們即將進入東海讀大學那年（民國71年）的夏天在華視播出，由李立羣、於珊、龍隆主演。歌曲有兩個版本，原唱是李建復，據聞播出時他在當兵，無法宣傳打歌，遂另有潘越雲版本。實在都好好聽。
「守着陽光守着你」是秋停嚮往的愛情。「不是一時燦爛的激情，而是長長久久守在你的身邊，不計較你的過去……」
「妳是有什麼可怕的過去？」
秋停一臉誤交匪類的無奈。秋停高中念臺南女中，癡迷每一張金韻獎專輯，「好像抱着那唱片，心裡縈繞着音樂，青春就跟以往不一樣了。」她從國中起一路都讀女校，乖乖的，頭髮也剪得短短的耳上一公分，只有聽着齊豫的〈橄欖樹〉，施孝榮的〈歸人沙城〉，生命才飛揚起來，積累的壓抑，不被理解的鬱悶，可以稍稍獲得抒解。
其實並沒有那麼「乖」，秋停高二就交男朋友了，還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男孩已經大三了，大秋停五歲，念成大。
秋停常騎着腳踏車往成大跑，「可是高中生跟大學生交往，心智、環境都是一大段距離。大學生活多采多姿，很多聯誼活動，我卻在拚聯考，心裡經常覺得受傷。但我一定要考上，我們家沒有人讀大學，我是老幺纔有這個資源，不好好考，對不起姊姊們。但也因爲是老幺，全家每個人都可以管我。那段時間真不曉得怎麼熬過來的，直到考上東海，海闊天空，真的是海闊天空，從此感情可以自主！」
這卻是個遠距愛情的開始。很多人在高中時交男女朋友，聯考壓力一釋放，整個時空變換了，考驗就來了。在那沒有網路的年代，長途電話費昂貴，只能寫信，久久見一面。而東海啊，校園那麼大，那麼空曠，秋天的風，讓所有人都覺得寂寞。
校園裡到處可以看到將分的怨偶，曖昧不明的、新生的情侶。十月開學。各種學生聚會，總有人拿着收錄音機，「守着陽光守着你、守着陽光守着你……」到處是這熟悉的旋律，拉長的尾音，一聲聲發自內心的誓願。
那時女生宿舍只有在晚上七點到八點開放廣播。七點一到，在宿舍里老聽到誰誰誰外找，那每一聲呼叫，可能都牽繫着一段感情。晚上十點半宿舍關門前，雙雙對對在古典月亮門外，難分難捨。「感覺所有年輕學子，都在追求一分感情，『守候着你，我便守候住一身的陽光』，這溫暖的旋律，陪伴着我們。好像隨時都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感情在滋長，在碰撞當中，在莫名的干擾裡受傷，有時候又覺得情傷也是一種美……」
臺南與臺中並不十分遙遠，但是秋停的初戀，一開始就是不平衡的，長期情感的渴求與失落，在大度山的風裡，一下子就搖搖欲墜。「分隔兩地的思念加深猜忌與埋怨，一次次煎熬讓人疲累……」
「妳覺得他在成大另有女朋友？」
「我覺得有，太多蛛絲馬跡了。還曾經接到一個女生寫給我的信，我根本莫名其妙，他沒有跟我多做解釋，然後我也算了。」
〈守着陽光守着你〉的旋律時時迴盪耳畔，陽光灑落草坪，小石磚斜坡路上到處儷影雙雙，讓人特別渴望溫暖。秋停每晚看着室友們出去約會，回來後神采甜蜜。好不容易假日男友來，分離的瞬間，卻更痛苦。這時候，「點名的」出現了。
那個年代，好古老啊，校園裡的氛圍多麼保守，尤其我們住女生宿舍，修道院似地。愛情專一是內在的道德規訓。秋停離開家庭的牢籠，卻掙不脫同儕或是自我加諸的壓力，若接受一分新的戀情，便要揹負周遭的指指點點。
秋停跟「點名的」，大一時就見過面了。元宵節中文系照例會主辦猜燈謎。「很多謎面是從四書五經裡出來，我就跟學姐借了一本四書五經拿在手上，看看能不能幸運翻到答案。點名的是化工系的，他們一大羣來，也不會猜，看到我手上有書，他過來跟我借，翻不到答案不打緊，還把書弄破！」
「哈哈哈哈哈……」
秋停大二擔任校刊記者，製作專題「異性眼中的你」，到新餐廳隨機取樣，找了個化工系的採訪。欸，這個人不就是把學姐的書弄破的傢伙？不久銘賢堂有書展，化工系的買了一本《三色菫》送給秋停，然後開始約她吃飯。約第七次秋停纔出去。我忍不住又哈哈哈：「七出祁山！」
「我本來也不打算赴約的，那陣子滿忙的，後來手邊事忙完了，臨時看到那張紙條，也不曉得爲什麼就跑出去看看，離約定時間已經很久了，他竟然還在方舟前面那棵楓樹下等我。」我打算下週要回臺南，他也要回臺北，我們就一起下山買票。」
買車票？這算什麼約會？
「只是一起去買票，回來竟然他們化工系就都知道了，遍傳我們在交往。他積極的約我吃飯，也很奇怪，東海那麼大，不曉得爲什麼在校園走到哪裡，都會遇到他。」
初戀離得太遠，東海風太大，秋停說：「我不是一個很勇敢堅強的人，有時候生活、情感上需要依賴，但是我也很害怕改變，新的追求者使我心情越來越沉重。」
新戀情傳得很快，開始有許多好朋友來規勸秋停，不可以腳踏兩條船，甚至有人開始講這「第三者」的壞話，大家都站在成大帥哥那一邊。
秋停告訴化工系的不要再來找她了，他照來。接下來，就是我倆相約去溜冰，化工系每天來點名。平日，他們在一起，假日，成大初戀來，化工系自動避開，他知道對方的存在。這樣的關係維持了一年半……
我這才真正明白秋停爲什麼要選〈守着陽光守着你〉這首歌。「那麼你的初戀也知道化工系的存在嗎？」
「後來大概也知道了。」就這樣拖着拖着，秋停必須做抉擇了。她選擇了初戀，跟化工系分手。「那時候不太懂什麼世俗的條件，就是覺得人要有始有終。」我明白受那愛情專一的規訓，乖女孩最初的選擇通常是割捨新歡選擇舊愛，但那多半不是內心真正的願望，纔會陷入反反覆覆的痛苦泥淖中。
反覆，拖延，分分合合，直到有一天化工系舞會。「他邀我參加，我去了。那天初戀突然出現了。他找不到我，不曉得怎麼打聽的，跑到舞會現場來。化工系舞會是在一個禮堂的地下室，人很多，他在外面，沒有進來。班上有同學發現了，要我趕快避開，她說這種情況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我頭昏腦脹聽了勸，跟點名的從後門逃走……」
我張大了嘴，天啊，班上發生這麼驚心動魄的事，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誰知要逃離的時候，他剛好就在後門那裡！三個人很尷尬的面對面。我等於被迫當場做抉擇。」
「你選擇了點名的。」
「嗯，我就跟他走了，丟下初戀愣在那裡。啊我也不知道，那時候就覺得，他是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人。」
我懂，「之前就算有流言蜚語，都沒有把你逼到懸崖邊上，在那個當下，你才真正的去叩問自己內心，到底要的是什麼。」
「我記得初戀的表情，很落寞，又像是早有心理準備，他來只是要確認。我也知道遲早要攤牌，只是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攤牌。」
「你們就這樣分手了？」
「從此不再聯絡。」
「哇，妳也很決絕耶。他沒有寫信挽回妳嗎？」
「他不是多情纏綿的人，也不是那種文字表達能力強的人。」
啊，回到化工系身上，「你們一起離開時，手牽着手嗎？」
「沒有，我記得因爲參加舞會，我穿得比較單薄，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從籃球場一路送我回女舍。我人生最激情的大概就是此時此刻了。」
「然後呢？他就變長工了？」
「然後跟長工的問題纔開始，哈哈哈！」
秋停說從認識兩三年來，這分感情長工都是處於要爭取，要極力抓住的狀態，因此百般討好，等穩定下來了，就不像以前那麼殷勤啦。兩個人開始爭吵，正因爲太近了，反而容易有摩擦。
「妳後悔過嗎？」
「每次吵架的時候都後悔啊，就覺得他其實不是我理想中的對象，整個大四，我們幾乎都在吵架。吵到後來他也覺得累了，分手算了，他說你就再忍耐一下，等到我去當兵吧。以爲當兵就可以自然分手了，誰知道可能兩個人都沒有新對象，我讀研究所忙，偏偏他當的是那種假日都可以來找我的兵，說好的分手沒分成。接着一起出國，遠去佛羅里達，他改唸電腦，我讀媒體教育。我在美國讀的學位，後來完全用不上，一起在國內讀中文碩士的同學都找到專科教職，只有我，錯失了時機，回來什麼都沒有。剛開始去教中學覺得沮喪，又要照顧小孩，太多太多的抱怨。」
「幸虧妳還有寫作這個窗口。」
「對，我也經常在反省，長工對我很好，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好爸爸，好老公，更是好兒子，可有時候就是觀念不同，我滿肚子怨氣，但又承擔不起失婚的後果，就這樣走下來，唉這一路，也是相互守候了。」
秋停說的，是所有王子公主結婚之後瑣碎的漫漫長路啊，「但無論如何，他真的符合〈守着陽光守着你〉這首歌，對不對？」我心中想到的，是這些年秋停爲疾病所苦，紅斑性狼瘡、退化性關節炎時時折磨，卻能保持正向樂觀，固然她天性幽默寬厚，而有一位不離不棄的伴侶守護，更是支持的力量吧。
「嗯，我常常反省……」
噯，我說：「別反省了，只要輕輕地唱吧。」
什麼樣的信約，可以等候三世
什麼樣的記憶，可以永不遺忘
什麼樣的思念，可以不怕滄桑
什麼樣的日子，可以讓你不再流淚
讓我──不再心傷
守着陽光守着你
守着陽光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