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後,再合作
作者:Beatrice Loayza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Film Comment
(2025年5月30日)
斯派克·李的新作《天國與地獄》今年在戛納電影節「非競賽單元」首映,這部影片是對黑澤明 1963 年經典作品《天國與地獄》炫目而粗糲的重新想象。
它捨棄了戰後日本東京的背景,將故事置於當代紐約,一個被鮮明階級與種族分裂所標記的城市。
《天國與地獄》
影片以誇張的情節劇式張力,將大衛·金(丹澤爾·華盛頓飾,他的表演依舊具有極強的表現力)的道德考驗轉化爲史詩般的寓言。
大衛是一位傳奇音樂製作人,但正處於否認自己事業衰退的階段。他與深愛他的妻子帕姆(伊芬什·哈德拉飾)和青春期的兒子特雷(奧布里·約瑟夫飾)住在一套俯瞰布魯克林大橋的豪華頂層公寓。
然而,他仍感到不滿足,並籌劃着一場職業復出,計劃通過重新掌握自己公司——Stackin’Hits唱片——的股權來實現。
就在這筆魯莽昂貴的交易即將敲定之際,一樁犯罪動搖了大衛的生活:一個神秘來電者(懷揣夢想的說唱歌手楊·費倫,由充滿活力的拉基姆·梅爾斯飾演)企圖綁架特雷以索要贖金,但卻意外綁走了大衛司機保羅·克里斯托弗(傑弗裡·懷特飾)的兒子。
在影片的後半部分,大衛回到自己成長的街區追尋正義,《天國與地獄》搖身一變,成爲一部充滿緊張氛圍的都市驚悚片:在熙攘的體育迷與遊行人羣之間,動作場景的編排既凌厲又張力十足。
丹澤爾·華盛頓流暢自如的表演,爲影片關於權力、嫉妒,以及不同世代和經濟階層之間張力的探討賦予了史詩般的分量,同時又奇妙地保持了一種輕盈感。他那狡黠的幽默感和富有玩味的肢體表現,與影片中暗涌的調侃基調相得益彰,而斯派克·李本人也通過敘事注入了對現代科技利弊、以及對前途未卜的創意產業的深刻洞察。
斯派克·李
在影片於戛納首映的幾天後,我和斯派克·李進行了一次面對面的交流,聊了聊他和丹澤爾·華盛頓的第五次合作,以及「大蘋果」紐約這座城市所獨有的電影魅力。
問:你上一次與丹澤爾合作,還是19年前的《局內人》(2006)。
斯派克·李:天啊,你不說,我和丹澤爾都沒意識到這點。
《局內人》
問:你們現在還經常見面嗎?
斯派克·李:不常見。但要是紐約尼克斯或者洛杉磯湖人的季後賽打到第五場,我們就會去現場看。他在我家附近也有住處,不過我們不是每天都見。我們關係很好,但也不是那種天天互相打電話的朋友。不是那種關係。我一直想再跟他合作,只是生活如此——各忙各的項目。他那陣子在忙《伸冤人》系列,我也有我的事。不過「我們還會再合作」的念頭一直都在。
問:《天國與地獄》這部片子是爲丹澤爾量身定做的嗎?我很難想象還有別人能演這個角色。
斯派克·李:是的。他一開始就已經確定參演,並把我拉進來。一切都挺順的。他跟我說:「嘿,斯派克,看看這個劇本你喜不喜歡,也許我們能再合作一次。」然後一切就水到渠成,我們又並肩上陣了。
問:影片中充滿了黑人文化的意象與符號——甚至大衛·金公寓裡的藝術品和裝飾就直白地體現了這一點——而演員的選角也與之相得益彰。
斯派克·李:電影裡出現了讓-米歇爾·巴斯奎特、羅梅爾·比爾登、凱欣德·威利的作品。對我來說,關鍵就是要傳達「黑人卓越」的觀念,你懂吧?這是一個有能力購買這些藝術品的家庭。大衛的妻子帕姆在哈萊姆區工作室博物館的董事會裡。他們的客廳能俯瞰曼哈頓下城和布魯克林大橋。大衛開着勞斯萊斯。在影片裡他多次說:「我有業內最靈敏的耳朵。」所以我們想展現的是黑人階層的富足和力量。
《天國與地獄》
問:劇本的設定方式,尤其是在前半部分的呈現,讓我想起了經典的情節劇。裡面有各種典型人物:偉岸的男主人、美麗的妻子、深受寵愛的兒子。
斯派克·李:那麼,他們住在哪裡呢?
問:他們住在最高的大樓頂層。
斯派克·李:沒錯(笑)。這可不是老版的《天國與地獄》(High and Low),而是我拍的《天國與地獄》(Highest 2 Lowest)。它不是簡單的翻拍,而是一次重新詮釋。黑澤明的電影背景在東京,主角是製鞋公司的高管。而在這部電影裡,我們講的是音樂產業。但最大的不同在於:故事發生在紐約市。紐約其實並不算是美國的一部分——我們有自己的風格。非裔美國人不說「東西」(thing),而是說「傢伙兒」或者「茬兒」(thang)。這也是爲什麼人們既愛又恨紐約。但我們毫不在乎。極端的狀態在這裡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因爲這就是當下的紐約,正因如此,我們必須在紐約拍攝。
問:一開始,我們置身於紐約那些高檔、遙不可及的區域,但影片逐漸推進到更有人情氣息、更粗糲的地方。
斯派克·李:沒錯。我們去了布魯克林區、曼哈頓區,還有「舞動的布朗克斯」(布朗克斯區的暱稱)。當然還有洋基球場。這部電影本該散發出紐約的味道——可不是那種香水氣味,而是那股粗糲、真實的氣息。我們坐上地鐵4號線,從布魯克林區政廳一直拍到161街。
問:電影裡,贖金交付的那場戲就是在地鐵上發生的——在這裡,「天國」與「地獄」相遇,大衛第一次與綁匪楊·費倫及其手下正面交鋒。這是一場極其精彩的場面調度。
斯派克·李:是這樣的。我非常想強調一點:反派並不是那種「街區混混說唱歌手」的刻板形象。他頭腦很聰明,而且精心策劃了一套讓紐約警局難以應對的方案。他背的是一隻黑色的邁克爾·喬丹書包,上面有隨處可見的「飛人」標誌。所以他把這些本就存在於城市裡的混亂元素利用了起來:地鐵、波多黎各人大遊行。
問:洋基隊正在主場比賽。
斯派克·李:而且對手還是那支該死的宿敵紅襪隊。所以你也能想象得到,會有五萬人一起擠進地鐵。你看過那個視頻嗎?就是尼克斯在半決賽最後一場打敗凱爾特人後,球迷們在街頭慶祝的畫面?那場面比跨年夜還要混亂十倍。當我們拿下NBA總冠軍時,恐怕都得出動國民警衛隊了。人實在太多了,紐約警局完全沒法應付。
問:爲什麼要給楊·費倫 (譯者注:Yung Felon直譯爲年輕的罪犯)取這樣一個直白的名字?
斯派克·李:你知道是誰想出來的嗎?是拉基姆·梅爾斯(笑)。我也沒反對。
問:梅爾斯在其他方面也有參與嗎?比如我很喜歡那個橋段——大衛通過聽楊·費倫的歌,認出歌詞和被綁架者凱爾的證詞吻合,從而推斷出綁匪身份。
斯派克·李:那部分在劇本里一直都有。我跟梅爾斯說:「給我兩首歌。」於是他就寫了一首作爲關鍵線索的歌,另一首是他在錄音室裡錄製的作品。
問:那又是一場精彩的戲——錄音室裡的正面對決。
斯派克·李:就像《龍虎雙俠》(1957)裡的經典對峙一樣:一個年輕小子撞上了他想要擊倒的對手。這是純粹的經典電影場面,甚至可以說是莎士比亞式的戲劇衝突。但同時,它也在強化兩人之間的代際差異。最後大衛說:「你的音樂不是我的那一套。」 他更像昆西·瓊斯、貝瑞·高迪那樣的製作人,不一定能接受較新的說唱形式。
問:但他也會說唱啊!這一段丹澤爾是在即興發揮,還是說臺詞本來就寫進劇本了?
斯派克·李:我跟你說,當時我其實完全不知道他會怎麼演,直到我們開拍才揭曉。丹澤爾翻出了一張納斯(Nas) 的老專輯,挑了一首歌,把歌詞用在了那場戲裡。梅爾斯當時並不知情。於是丹澤爾來一句押韻,梅爾斯再來一句押韻。最後梅爾斯忍不住說:「這他媽的是啥,說唱對決嗎?」——那場戲都是自然拍出來的。
問:他在你們最初合作的時候也會這樣即興發揮嗎?在你指導丹澤爾表演的方式上,有什麼變化嗎?
斯派克·李:能和我哥們兒——來自「會賺錢的芒特弗農」的丹澤爾·華盛頓合作五部電影,真是一種福分。(譯者注:丹澤爾·華盛頓的家鄉是紐約州威徹斯特郡的芒特弗農市)。但我的方法一直很簡單,我會問他:「丹澤爾,你想怎麼演?」也許一兩次我會讓他坐下來,給點建議。他會接受,但他完全掌握着自己的演技。我很少會要求他換一種演法。我們的主要工作其實是在排練階段完成的——那時我們會討論、決定。我們不是上了片場纔開始亂應付的。我們去的時候,已經清楚自己要什麼。丹澤爾幹活很利索,他不喜歡一場戲拍很多遍。
問:所以,他的工作效率挺高的。
斯派克·李:「走吧,下個機位,下個場景,繼續!」——那是一種緊迫感。但緊迫和倉促是兩回事。因爲我們在片場開工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和功課。
問:排練花了多長時間?
斯派克·李:大概一週。
問:他的表演裡有很多小細節讓人卸下心防,即便只是一些微小的手勢,或某句話的說法。就像是他臨場想到的一樣——比如那一瞬間,他做了個槍的手勢,指向別人,也指向自己。
斯派克·李:你所感受到的,其實就是丹澤爾·華盛頓的天才之處。拿傑弗裡·懷特飾演的角色那場戲來說——他進來懇求大衛爲兒子支付贖金。最後,丹澤爾順手拿起桌上一顆假手雷,說了句類似「我也常常想過要把人給炸了。」的話——那完全不在劇本里。那顆手雷只是他桌上的一個隨意道具。他會用身邊的道具,用眼前的一切,去創造出那一刻的表演。
問:《天國與地獄》中另一種凸顯兩人代際差異的方式,是通過大衛對人工智能和社交媒體的批評。楊·費倫最終在網絡上爆紅,但大衛對此類名聲並不感興趣。
斯派克·李:我討厭人工智能。片中大衛說「人工智能創作的音樂沒有靈魂,沒有精神」,那其實就是我自己的心聲。我不想聽起來像個老古板,但我很高興美國編劇工會正在努力抗爭,確保創意內容不會由電腦來寫。那教育呢?孩子們交的都是電腦寫好的論文。創造力、藝術、人類的靈魂——都面臨被機器取代的風險!不過那就是另一部電影的主題了。
問:不過你自己在Instagram上好像也挺活躍的。我注意到片中那些假報紙頭版,把大衛塑造成「黑豹黨」的形象,好像就是模仿你賬號上轉發過的《紐約每日新聞》和《紐約郵報》籃球封面報道。
斯派克·李:另外,大衛試音的兩位女藝人——開頭那個拿吉他的和結尾那位歌手——都是我在Instagram上發現的。我找到了她們並見了面。去看看@OfficialSpikeLee吧,你還能看到黑澤明送給我的一張簽名肖像。
我有幸見過他——從我還在紐約大學電影學院讀書的時候,到拍《穩操勝券》(1986) ,他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意義重大的人。他的簽名都是用毛筆蘸白墨寫的。那是我最珍視的物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