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吵,於是「我」戴上耳機:讀《白腳底黑貓》

噓,安靜 ⊙圖/王幼嘉

新人作家劉子新的作品集《白腳底黑貓》。(聯合文學提供)

可是明明可以選擇閉上眼睛、戴上耳機,那麼爲什麼要去面對呢……就算有一天總要揭開傷疤,那也不是今天。

這段文字摘錄自劉子新獲得二○二四臺積電青年文學獎散文組首獎的作品〈天鵝踩破湖水〉,文中描述「我」和爸媽一起去爬山,「我」試圖在收訊極差的山中,想方設法收看偶像直播,卻始終無法順利連線,「我」只好塞上耳機,聆聽偶像歌聲的同時,幾件事纏繞於心:偶像團體宣佈解散、對考試的厭煩及未來的徬徨;揣度爲何父親如此熱衷登山,最終,「我」從螢幕中踩破一汪綠池的天鵝姿態,思索着看似陷溺的危機,也可能是向上騰躍的契機。

當時在決審會議上,我們幾位評審對作者不刻意經營的自然流暢文風;散文中顯露的早慧及高度思辨性給予諸多肯定。

之後,我在「臺積電文學獎選手與裁判座談會」上,初見劉子新,當時也才知道,她不但獲得當年散文首獎,也以〈白腳底黑貓〉榮獲臺積電青年文學獎小說首獎。

〈天鵝踩破湖水〉中的幾個元素──對未來的徬徨、對偶像團體的觀察、「戴上耳機」所象徵的封閉性──在《白腳底黑貓》中有更全面的發揮。耳機,是個與世隔絕的巧妙裝置,我們隨時可從喧囂的環境中逃逸,將自心安放於自己構築的音雲中。因此乍看之下「戴上耳機」是拒絕與外環境溝通,但同時又創造了一個小宇宙:「我」立即沉浸在選定的音流中,看起來姿態內縮,其實折射出「我」所身處的世界是如何製造出高分貝噪音。

在雜亂的音雲中,有些人不想聽,更不在乎他人說什麼,只是一股腦地發泄傾訴欲。〈瑪莉〉就指出了這樣的現象,敘事者「我」不太表露心跡,自認存在感低,總在網路社羣中潛水,對這樣的I型人來說,偶像A是「我」生活裡的唯一重心:「只要我需要,他隨時都能出現在我的耳機、手機與電腦中,他有很多連續劇足夠陪我吃飯。」某天,同爲A粉絲的瑪莉突然闖入了「我」的生活,這位中年女性自認很像A、很瞭解A,不斷瘋狂傳訊給「我」表達觀點,用文字不夠,非得錄製一個又一個音檔,強迫「我」收聽她對於A的評價,甚至是自己的戀愛故事,試圖將滿腔傾訴欲灌入他人耳膜,令「我」困擾和厭煩。

「我」多次想封鎖自信滿滿、說話直接的瑪莉,又禁不住好奇心驅使,繼續淡淡地維繫這樣的關係,不過當瑪麗問:「你覺得這一秒的A在想什麼呢?」,「我」反思自己與偶像的距離:「近到那一秒我好像能窺探他藏在頭顱的骨骼與血肉閃動的思考電波,遠得好像從前我看見的一直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只是一副會跳舞、笑容滿面的人類皮囊。」這段描述詮釋了「我」與偶像的關係:近到渴望深入腦波,融爲一體,但又可以遠到抽離「人型」,從「皮囊」窺之。

更進一步,劉子新認爲在舞臺上、電視裡、手機中的偶像,如同被螢幕反覆切割後的鑽石,「映照在我們眼裡的新的鑽石會折射與本人有些相似卻不完全一樣的光芒。」被媒體、影音塑造出來的發光偶像,與血肉之軀的「人」之間,確實是有段距離的,而文學,正是善於營造出後設的審視距離。當觀看距離出現,即能有效平衡陷溺、盲目的愛戀。因此,這篇小說巧妙藉由自顧自說大話的瑪莉,讓「我」思索偶像究竟爲何物,也重新丈量「我」和自己、他人的距離。

〈短尾鳥〉同樣描述了被迫收音的情況:室友拉拉不顧旁人,在宿舍寢室與戀人大聲講電話,「我」被迫「旁聽」這對伴侶分分合合的故事,但也從中揣想兩人對「愛」的定義,思索「愛」的本質,終究「我」從領悟到「大抵只是心有個空洞,於是嘗試拿聲音、話語和煙填滿,奈何那些好像都是同樣空的東西。」由此延伸思考,便可理解爲何人們持續製造聲音、生產話語,終究是用來填補黑洞般的心。

在充滿雜訊的聲音之海中,有些看來偏離常軌的發言,卻成爲小說家珍視的素材。〈白馬〉描寫「我」的一位瘋掉了的堂哥最愛過年,熱衷於參加喜宴,某日,堂哥帶「我」隨意闖入不認識的村人喜宴,他人對堂哥的指指點點令「我」羞赧,但最終兩人走在通往火葬場的大道上,堂哥卻道出了真理般的預言,暗示了瘋人之語常成爲警世語錄,也反諷了日常生活中浮言片語的虛假性。

爲了抵抗俗世話語的粗糙與模糊,敘事者「我」喜愛追根究柢詞語的精確性,於是〈五六〉中的「我」遂從有線、無線耳機的差別,細究對方喜歡的究竟是「無線」還是「耳機」;窮究「他」愛的究竟是「小衆」還是「樂團」,種種問題不僅指向了「我」「每次都想要追根究柢的去問」,其實也在於以「不疑處有疑」的態度,破壞這理所當然的世界與視界。因此,小說中一隻耳朵聽音樂而另一隻耳朵被蚊子嗡嗡聲干擾,也是對於「世界太吵,耳朵好忙」的巧妙詮釋。衆人的嘴巴拚命開闔,劉子新認爲此乃「抑制後天造成的寂寞的唯一解方。」

至於當朋友滔滔傾訴痛楚,又該如何迴應?〈五分灰藍色的〉中的敘事者「我」「期許自己接住其他人的情緒,會在對方還在傾訴的時候,就在想自己究竟要怎麼迴應。」但當好友傾訴母親車禍,「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說出不合時宜、後悔莫及的話。小說也描述了好友母親羞辱式的暴力語言,宣泄話語竟也從好友的訊息中流淌而出,暗示着女兒終究承繼母親的表述習性。

正因世界充滿(我不想聽、或我不知該如何迴應的)聲音,於是「我」戴上耳機。這個動作充滿了象徵意涵:隔絕外境,自我保護,內縮世界。即使主人公沒有戴上耳機,這個動作折射出的內心狀態幾乎出現在每篇小說中。〈工讀生〉描述在牧場打工、被老闆要求穿上黑熊裝的工讀生,卻脫不下動物裝束,身體變成黑熊,儘管他/牠不斷透過蔬果排列「人」字求救,但其心聲終究無法傳達出去。不僅如此,黑熊變形記也象徵着年輕世代的矛盾:不喜歡這分工作,卻得委屈自己以賺取零用金,然而一旦變成獸類,他/牠竟在夢中懷念着曾經討厭的打冰淇淋工作。

同樣困在自己身體和狹小空間裡的,還有〈白腳底黑貓〉中那對失學又失業的姊妹,在街頭撿回來的黑貓,給予「我」家人般的溫暖,但生活拮据的她們無法讓貓咪結紮,也無法提供品質較好的飼料,最終只能將黑貓放回街頭,象徵不祥的白腳底黑貓,正是姐妹倆難堪處境的寫照。小說最末也收束在聲音敘事:隱隱約約的黑貓悲鳴,以及夜風摩擦生鏽門軸的聲音,種種聲線勾勒出的是生活在底層的邊緣女孩們的無聲處境。

讀完《白腳底黑貓》,再來看〈天鵝踩破湖水〉中的這句話,似乎也能串起整本小說的核心:「可是明明可以選擇閉上眼睛、戴上耳機,那麼爲什麼要去面對呢……就算有一天總要揭開傷疤,那也不是今天。」閉上眼睛、戴上耳機的內縮式傾向,所要抵抗的是海量的訊息以及太吵的世界,面對過於喧囂的環繞音場,以及語言粗糙的表象,劉子新點出了年輕世代的內在焦慮與麻木,雙向溝通成了單向(且不乏暴力性質的)傾訴,每篇小說中的「我」總被迫聆聽,也不知該如何迴應外界。

於是,當世界很吵,每一個「我」戴上耳機,任由自己在「我」所創造出來的音雲中滑翔、漂流。(本文摘自《白腳底黑貓》一書推薦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