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留下來的悲劇人物──躲過文革的張大千之2(王亞法)

在摩耶精舍後園裡的張大千。(新象提供)

說到這裡,筆者又要贅言幾句,說一下張大千長子張心智的岳父魯大昌。

提起魯大昌,此人可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連中共的黨史也少不了提他一筆。

卻說張大千去敦煌,由於右任的介紹,認識了當時任蘭州市長的蔡孟堅,又通過蔡的關係,結識了魯大昌。

魯大昌,字鬆齡,臨夏魯家村人,早年在軍閥隊伍當兵,因作戰勇敢,逐年升遷,後併入國民黨軍隊,曾任新編第二軍軍長,第八戰區東路總指揮等高級軍政職務。

1935年9月,中國工農紅軍穿越臘子口時,魯大昌時任國民黨十四師師長。據中共黨史所載:「經過兩天兩夜的激烈浴血戰鬥,英勇善戰的紅軍出奇制勝,擊潰甘肅省軍閥第十四師師長魯大昌早已部署好的守軍,於9月17日凌晨全面攻克臘子口天險,使國民黨企圖阻擋紅軍北上抗日的陰謀徹底破產……」

其實據筆者從親近魯大昌的人那裡聽到的,與黨史所載大有出入……鎮反時新政權給魯大昌留了條命,但歷次政治運動幾進幾齣監獄,讓他吃足苦頭。在審訊魯大昌時,他曾經說了這麼幾句話,頗可玩味:「我當時有3個步兵旅,15000兵馬,難道能守不住這幾十米寬的山口子嗎?你們把聶榮臻叫來,問他當年說的話算不算數……」

1938年後,魯大昌在軍中失勢,回到蘭州,在城西郊外吳家園的黃河邊建造了一座中西合璧的的別墅,取名「鬆齡別墅」,就此耽溺書畫,交結文人,凡來蘭州的墨客文人,魯大昌都邀來鬆齡別墅作客。據說邀請的文人中間,就有徐悲鴻……

張大千往返敦煌,經過蘭州就住在鬆齡別墅,和魯大昌談畫論文,朝夕相處,十分投緣,後來魯大昌把養女嫁給張心智爲妻,兩家結爲秦晉;親閨女魯敬,點了香燭拜張大千爲師學畫。據筆者所知,大陸改革開放初期,張大千曾派香港畫商張應流,去蘭州給魯敬送畫,此畫現在刻在蘭州郊外新建的碑林裡,魯家後人曾帶筆者去光顧過。

魯大昌的孫女魯廣智女士告訴我,姑姑魯敬曾告訴她,有一年黃河漲大潮,眼看就要漫過堤岸,淹入鬆齡別墅,大千對魯大昌說,我來我來畫張河神圖祭拜一下,以求保佑,說罷隨手畫了一張四尺紙的《龍女圖》,魯大昌請來和尚道士,鬧騰了一陣,大水果然退了。事後大千把此畫送給魯敬作紀念。

魯敬將此畫視若拱璧,一直藏在箱子裡。

1961年,魯敬以反革命罪遭逮捕,因家中無米開竈,孩子將此畫賣給收破爛的,換了5元錢……魯敬出獄後知道此時,痛哭失聲。

張大千住在魯家時,發生了一件失竊事件,賊被抓住後,魯大昌命手下將其吊在樑上,饗以老鞭,大千不忍,前往求情,赦免了事……

魯大昌收藏頗富,他駐軍北京時,曾在琉璃廠收羅了大批字畫,筆者曾見過謝稚柳和蕭建初臨摹的,北宋畫家李公麟的《西嶽降靈圖》長卷,曾是魯大昌的藏品,現原作在北京故宮博物院。

據魯廣智回憶,魯大昌駐軍河南時,曾挖掘過一座宋墓,出土了不少珍寶,其中有幾尊比她人還高的瓷瓶。她說60年代還在家中雜物間放,如今不知散落何方。

魯廣智還告訴我有關一件黃庭堅書法長卷的故事,剛纔查閱網上,她所述與這篇文章的內容完全吻合,現抄錄於下:

有一件黃庭堅的書法作品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那是在「反右」以後「文革」以前。一個寒冷的夜間,有個中年婦女到煦園看望家父。她是魯大昌之女魯敬,帶來一件古代書法作品,最外面裝裱成雨傘式樣,裡面是黃庭堅的行楷長卷。

我至今記得那軒昂鬱拔、雄放瑰奇的筆跡,彷彿「照亮」了昏暗的房間,屋裡變得分外安靜。魯敬講明來意,她是受其父魯大昌叮囑,來求水老先生題跋的。父親看過卷軸,神色莊嚴地謝絕在上面題寫,他說他不是不寫,是不敢寫。他認爲自己沒有資格在流傳千古的前賢珍跡上着墨。但魯敬說他父親已經被再次抓進監獄,這一次進去凶多吉少。

最後她以父命難違說動了父親,父親磨墨選筆,畢恭畢敬地在長卷後隔水空白題跋紙上寫了他拜觀的心得。從魯敬在壽山堂燈下展開長卷,到父親題跋、蓋印、收起,不超過一小時。在這一小時中,我只是在旁邊看着,但它留給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及今思之,猶在眼前。

魯大昌是甘肅軍閥,以曾在臘子口圍堵長征紅軍而進入史冊。現在書刊、網路上有不少與他有關的資料,照錄一段:「……民國24年(1935年)9月初,魯大昌奉令在岷縣臘子口堵截北上紅軍,經過一晝夜激戰,被紅軍擊潰……抗戰期間任第八戰區東路總指揮,失去實際軍權……在蘭州修建公寓,以『高級將領』身分出沒於高級軍政官員中。1946年當選爲國大代表,1949年蘭州解放時逃居岷縣,被人民解放軍捕獲管押。勞改期間,因病保外就醫,1962年10月1日在蘭州病逝。」

這些資料數量甚多而大同小異,它們相同的一點是都遺漏了(或是忽視了)魯大昌是一個書畫收藏家。他雖然出身行伍,但對書畫藝術懷有極大的熱情,他與家父的交往也與此有關。當年張大千自蜀中西行蘭州、敦煌,魯大昌的支持贊助起了決定性作用。張大千過往蘭州,就在魯家住宿。我聽說魯大昌還曾爲張大千送過一位侍妾。

魯大昌當然收藏了不少張大千的作品,張大千也替他薦選了一些古代書畫。那年看過黃庭堅書法長卷之後,我父母還議論魯大昌收藏黃庭堅書法,說不定與張大千有關。魯大昌是以「歷史反革命」罪逮捕入獄的,他自己頗有自知之明──共產黨來了不抓他抓誰!1949年以後,他雖然不到「七擒七縱」,也差不多是「三進三出」了。

我不太清楚魯敬拿來黃庭堅長卷的時候,她父親是否已不在人世。如是我聞,黃庭堅長卷的結局極具「中國特色」:文化大革命開始,魯敬受其父株連,也被捕入獄,關押在甘肅平涼監獄。她入獄時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帶了一把「舊雨傘」。在女囚中她年紀較大,認罪服法還過得去。只是每到深夜,其他女囚熟睡之後,她常偷看枕頭裡的那把「雨傘」。魯敬的行爲被同囚室保持着敵情觀念的女犯人看到眼裡,立即向管教人員告密,說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魯敬就偷看暗藏在枕頭裡的什麼東西──大概是變天賬!

在犯人集合點名的時候,監獄管教人員警告魯敬,立即交出暗藏的變天賬。經過一番解釋之後,魯敬拿出並非變天賬的那把舊雨傘。管教人員當衆打開,流傳了1000多年的銘心絕品,便展現在文化大革命高潮期平涼監獄的一夥罪犯眼前。「在革命人民大『破四舊』的時候,竟然將封建垃圾帶進無產階級專政機構!」公安人員勒令魯敬當衆撕毀黃庭堅書法長卷,並點火燒爲灰燼。

北宋黃庭堅的書法《砥柱銘》(局部),2010年在北京保利拍賣會上,以4.368億人民幣拍出。(摘自北京國際拍賣公司網站)

今天的收藏界大概沒人知道這件事,他們會聯想:「那也是好幾個億的東西啊!」我不知道燒燬黃庭堅書法長卷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但我絕對知道那是一個歷史性的日子,不論對於中國書畫史、中國文化史還是中國人的心靈史,那都是一個歷史性的日子。

以上引文,作者署名「佚文」,據筆者考證,此文的作者及可能是蘭州名儒熙園主人水梓先生的兒子水天達先生──中央電視臺名主播水均益先生的尊人,水梓是水均益的祖父。

張大千住鬆齡別墅的時候,水梓常來造訪,張大千也去熙園作客,並送給水梓許多工筆精品畫作,水家人惋惜地說,可惜那些字畫都在「浩劫」中失去了。

張大千在敦煌臨摹時,魯大昌時有派人送食物和生活用品,有知情者目睹,魯大昌一次就送了4000銀元。

筆者肆意縱橫,海闊天空,從寫張大千鋪陳到三千大千世界之外,不過文章中心還是沒變──祖宗積德,蒼天祐我中華文化,在曾經肅殺荒漠的文化土地遠處,保留一顆燃燒着的火種──「幸虧張大千沒有留下」!

因爲文中提及的角色,留下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都是悲劇人物。

(作者爲旅澳華人作家)

【本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