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那個傳奇的西元七三六年

徜徉之心  圖/王佩娟

(新經典文化提供)

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李白

西元七三六年,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這是一個平凡而又特殊的年份。

此時,唐朝已進入全面的繁榮時期,所謂「天下大治,河清海晏」。

全國人口正邁向史無前例的五千萬大關,倉庫裡的財物堆積如山,似乎永遠花用不完。

有個成語叫「長安米貴」,但這句話在當時並不成立,那時米價便宜的青、齊等地不過一斗四、五文,哪怕是長安、洛陽這兩個昂貴的一線城市,米價也不過鬥二十文,就算除去史料誇飾的成分,也是驚人地便宜。相比之下,幾十年後的肅宗、代宗時期米價都曾飆升到鬥千錢以上。

此外,兩京麪價三十二文,絹一匹二百一十二文,所謂「天下無貴物」。

看着這分成績單,唐玄宗李隆基非常滿意。這時他纔剛過五旬,已經閒到開始考慮長生不老的問題了。

前些年,他就派人找到了隱居恆山的方士張果,大轎擡到宮中。張果自稱是上古堯帝時人,已經幾千歲了。唐玄宗被唬得不輕,給予其隆重的禮遇,向他請教長生之術。張果便是後世「八仙」中的張果老。

不久張果病逝,唐玄宗十分驚訝,懷疑這是「尸解」之術,求長生的念頭反而更盛。開元二十四年,朝廷設置壽星壇,開始大規模祭祀老人星,也就是壽星,爲君王祈福。

熱鬧的不僅僅是修仙界。這一年,在文學和詩歌的領域,更是一個奇蹟頻發的年頭。

這年,山東泰山迎來了一個青年遊客,他叫杜甫。

彼時出門旅行十分便利,從洛陽一路行來,沿途都有旅店,甚至還可以租驢子代步。因爲社會比較安定,歹徒少,「遠適數千裡,不持寸刃」,詩人們帶着劍主要是爲了拗造型。

杜甫這年二十四歲,身輕力壯,健步如飛。這是他人生中一段快樂的時光,儘管去年受了點挫折,在洛陽應試不第,但年輕嘛,輸得起,大不了再考。

眺望着巍峨的東嶽,但見蒼翠的山巒綿延無盡、一片蔥鬱。朝陽升起來了,映着東嶽泰山,也映着杜甫年輕的臉龐。他心情激盪地寫下了一首詩,叫作〈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這是青年杜甫的代表作,也是唐詩裡輝映後世的名篇。杜甫用這首力量磅礴

的詩告訴世界,我將會登上頂峰,讓羣山都在我的腳下。

就在青年杜甫眺望泰山的這年,另一個詩人帶着他的酒和寶劍,醉醺醺地來到了五嶽中的另一座名山──嵩山。他叫李白。

李白有兩位朋友在嵩山聚會,一個叫元丹丘,一個叫岑勳,二人約李白來喝酒。李白剛遊太原返回,一聽見酒字,風馳電掣地便來了。一場將輝映後世千年的「嵩山酒局」就此開場。

他們喝酒的地方是元丹丘的隱居處,極具形勝,舉目遠望,可以見到浩蕩的汝水,還有藏身在林中的古老的鹿臺寺。李白喝得大醉,揮毫落紙,寫出了一首叫〈將進酒〉的詩: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此前李白曾去過一次長安謀取功名,沒得到重視。但李白認定挫折是暫時的,自己的才華一定不會被辜負。這一年,他仍然保持着活力,相信着明天: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他們痛飲狂歌的聲音迴響在月下、山間,連那一刻的月色彷彿都染上了醉意。

提及嵩山,還有一個不得不說的人:王維。西元七三六年恰恰是王維人生的一個轉捩點。就在此前一年,在賦閒了近十載後,王維得到了宰相張九齡的推薦,被起復任用,並在本年得以隨侍玄宗去長安。

這一年也就成了王維十載困頓之後最積極、樂觀的一年。

王維專門寫詩向嵩山的朋友們辭別。他說:「解薜登天朝,去師偶時哲。豈惟山中人,兼負鬆上月。」意思是:我脫掉了隱士的衣服,到朝廷去任職了。像這樣跳進名利網,不但辜負了山中的高士們,也辜負了那鬆上的明月啊!

面對人生翻開的新一頁,王維既有滿滿的期待,也有一分自嘲。這就是七三六年的王維。

同樣是這年,另一個詩人也在嵩山隱居讀書,那便是岑參。這年他二十一歲,跟着母親在嵩山南麓居住。

岑家本來是很顯赫的,此前曾三代爲相,可惜都在政治鬥爭中傾覆了。最後一位宰相岑羲正是被李隆基殺掉的。

雖然家世浮沉,但少年岑參毫不氣餒。他正在刻苦攻讀,自信可以「雲霄坐致,青紫俯拾」。「青紫」是指官員的衣服,這裡的意思就是要平步青雲。

岑參居住的草屋靠近後世大名鼎鼎的少室山。他寫詩說:「草堂近少室,夜靜聞風鬆。月出潘陵尖,照見十六峰。」少林寺的鐘聲,曾無數次陪伴過他的晨讀夜誦。

幾年之後,岑參會走出嵩山,獻書闕下,併成爲一代頂尖的邊塞詩人。

這一年,當帝國的東部孕育着傳奇的同時,在西部,有一些故事也正悄然上演。

在長安,年過七旬的賀知章每天上班打卡完畢,就會寫寫書法、痛飲美酒。他還會跑到素不相識的人家去喝酒,把荷包拍得山響,表示自己有錢。

不但資深年長的詩人活得瀟灑,年輕人也活力無窮。仍然是在這年的長安,一位青年詩人和一個青年書法家訂交,彼此成爲好友。

這位詩人叫做高適,正在浪遊長安。那位書法家叫做顏真卿。彼時高適三十二歲,顏真卿二十七歲,都是昂揚奮發的年紀。

這一年正是顏真卿初出茅廬之年。他參加了吏部銓選,這是士人從政的重要一步。在銓選中,顏真卿出手不凡,被評爲高等,授朝散郎、秘書省校書郎。事實上,就憑他那一手藝壓當世的書法,怕都要直接拉到滿分。

高適則相對沒那麼幸運,那時尚未釋褐,仍要再熬好些日子才能出仕。雖然兩人際遇不同,但高適和顏真卿都真心欣賞對方,互相寫下了不少詩歌唱和。

他倆不會知道,許多年後,當那場驚天動地的「安史之亂」發生時,兩人會一文一武,各自成爲朝堂的棟樑,共同支撐起大唐的一片天空。

那一年,高適還和另一位草書名家張旭成了朋友。兩人一見如故,結爲莫逆之交。高適曾寫詩給張旭說:

世上謾相識,此翁殊不然。

興來書自聖,醉後語尤顛。

白髮老閒事,青雲在目前。

牀頭一壺酒,能更幾回眠?

──〈醉後贈張九旭〉

這首詩充滿了親切的調侃,把張旭酒後的憨態寫得活靈活現,也可見兩人的關係十分融洽。

這一年,還有許多的詩人也正迎來人生的壯盛時節。王昌齡之前剛選了博學宏詞科,授了汜水縣尉;王之渙在四方遨遊,遠至塞外,寫下一首又一首詩篇,聲名愈加昭彰。

這一段時光,不但是唐朝最興旺的時光,也是盛唐詩人們最好的時光。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正精力旺盛、朝氣蓬勃,對未來充滿着期待,覺得一切皆有可能。

李白還沒品嚐到後來被世人誤解、仇視的滋味;杜甫還不知道未來的顛沛與艱辛;王維還懷揣着一分進取之心,人生態度也不曾完全佛系;王昌齡還沒被讒毀,仍然在風風火火地打拚;高適還在韜光養晦;岑參正躍躍欲試;賀知章正品着酒優哉遊哉;孟浩然則已經收穫了內心的平靜,不像早年那樣糾結不忿了,而是盡情享受着田園的逸樂。

那一年,他們不斷奔走、徜徉在中國的大地上,寫下了一首又一首詩歌,名作一篇又一篇往外躥,你一篇〈望嶽〉,我一篇〈將進酒〉,可說爭奇鬥豔、耀眼生輝。張九齡的〈感遇〉已經在醞釀之中,呼之欲出。它將會傳承〈離騷〉的餘韻,成爲人間最美、最有態度的組詩之一。王維快要出塞了,他的〈使至塞上〉次年就會誕生,給我們留下無法忘懷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分。世間最令人欣悅的便是希望二字,那是比黃金還珍貴的東西。西元七三六年,便是詩人們希望最飽滿的年代,是孕育着最大可能性的年代。這一年,光壓着暗,青春壓着苟且,信心是最響亮的調子,明天是最讓人期待的物事。恰如李白那句「陽春召我以煙景」,這一年就是唐詩的煙花三月。

讓我們記住這一年,記住這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以及一張張或昂揚、或振奮、或倔強、或閒適的面孔。這不禁讓人想起義大利詩人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a)的幾句詩:

多幸福啊,

此日,此月,此年。

此季,此刻,此時,

此一瞬間。

(本文摘自《唐詩光明頂》一書,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