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能承受之小刺痛
散文
酒精冰涼退去,刺痛接續而來。
金屬針管鑽入皮膚,我想像鮮血自針管汩汩流出。酸、軟、刺、麻不約而同的自手臂侵爬至後腦杓,胃絞、乾嘔、眼前一片白。
越害怕,細節越清楚,或者是細節越明瞭,越令人害怕。
嚴格來說,我不害怕打針,而是害怕「等待打針」——直到刺痛的瞬間。對我而言,打針或抽血是一段過程:在得知打針消息的那日開始,至拔針壓上棉球的那刻結束。入職健檢抽血那天,我捏着檢查單和號碼牌,脫掉外套,準備好左手臂,緊張盯着快速跳號的螢幕——
等待刺痛的來臨。
「趴下,你趴下,不要動,會跌倒!」不是制服搶劫犯,也不是約束哭鬧的小孩。周遭多數是高齡長輩,他們在輪椅上平靜地看着,抽血櫃檯醫檢師見我身體搖晃,豐沛的經驗告訴他,是一趟暈針的來臨。
「你太緊張了,呼吸,手也可以放鬆了。」醫檢師拍了拍我緊握的拳頭。事實上感受刺痛的瞬間,我的焦慮和緊張早煙消雲散了。
我總是在等待「刺痛」的來臨,然而比起胃痛、經痛、頭痛……身體各式各樣直襲的痛楚,「刺痛」從來不是承擔不起的劇痛,卻是最令我難以承受的——
害怕時閉上眼睛,會留下觸覺,人生那些小刺痛的瞬間。
小刺痛是教師甄試時,抽出試教序號和篇目的瞬間。拔出針頭,刺痛過去,見序號落在午後,或抽到不熟悉的篇目,即使感到疲倦或惋惜,也能大大鬆口氣。
走入論文口試會議室前,我在走廊徘徊,如同每次抽血前,總是在前一晚睡前捲起衣袖,端詳臂上的綠色血管,一次又一次用指甲尖端掐痛手臂,揣擬那一瞬小刺痛——指導教授失望的眼神,口試委員狠狠地揪出論文缺陷。
不過,生命的修復力和韌性,讓針孔在注射或抽血後無聲無息的癒合,我忘卻了刺痛,多半不會留下疤痕。然而在生命的深處,總有某些刺痛的生命感覺讓人久久無法忘卻。
小學時由母親騎機車接送,知道女兒怕生焦慮,母親總是提早在敲鐘前抵達校門口。一次午後暴雨,一年級的我伏蹲路隊裡乖巧而焦慮的等待。
主任一令放學,學生四散,人聲雜沓,我在眼花撩亂的雨衣和雨傘中尋找母親。緊張之下一連認錯了雨衣,認錯了安全帽,心焦的想着會不會是路上出意外了,或是家裡出大事了。導師帶回在玄關流淚徘徊的我,到辦公室打電話回家,殊不知連撥幾通都無人接聽……
牽着我的手,導師陪我在校門口望雨等待,我一次又一次的設想最壞的處境——如果母親不在了呢?我如何自己煮飯、洗澡、上學?如何自己長大?該怎麼辦呢?我彷似見害怕打針的小女孩一把拉起袖子,用錐子反覆刺着手臂,皮膚綻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她想經歷所有最痛的時刻,便能不害怕打針時的刺痛了。
人潮散去,母親焦急的奔來,說下雨塞車了,找不到停車位。我釋去所有想像的痛楚,大哭了起來……
針尖摩擦着皮膚逃出,重新呼吸。在吸吐之間,我惦記的,那些不足以掛齒的小刺痛,總是烙印成深深的生命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