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以爲它像誰
羣山打開天際大門,留給旅客細品味。(蔡曾提供)
父母和我遊山玩水的想法已有好幾個月了,卻老也實現不了。原因不外乎:假日人擠人,吸入的二氧化碳比氧多;夏日熱死人,沿途汗液黏糊糊,易中暑。假如前兩個條件均不成立,一家三口又爲去哪裡爭執不休。一晃來到了九月初,我們終於敲定了計劃:一日遊不盡興,超過三天筋疲力盡,所以,我們呆兩日一晚。週末價格貴,所以我們週一出發。回顧人生,甲山、乙山、丙湖我們都去過了,所以這次赴丁山度假。計劃很縝密,順利的話,我還能寫點遊記,紀念這次旅行。
丁山也是個自然遺產,但遊客知之甚少,買票入場不耗時,真棒。上山沿途早就有了纜車,升空十分鐘後,低頭一看,我已是千百米海拔的凌空飛人。我左看看右看看,一雙眼睛怎能容納如此龐大的山體與植被。若想日後細細回味,還得用攝影機記錄下來。正想拍照的時刻,纜車的玻璃窗卻模糊了我的想法──積塵太多了。
下了纜車,迎面是一則景區介紹,文末是這樣寫的:丁山創造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景觀美學效果,呈現了引人入勝的自然美。我對這種司空見慣的宏大形容詞並不全然相信,但轉身一看,的確是城裡罕見的景象:鬱鬱蔥蔥的山,一座一座,因漸次離我遠了,視覺由綠變青,最後轉成藍色,與天空幾乎沒有色差。白色的雲呈倒三角狀,上面薄且長,下面短卻厚,試圖填滿山壑的缺口。導遊說這些山像天際的大門。
走了二十分鐘,導遊叫我們向右看。其他的山大半爲綠色遮蔽,唯有一處,花崗岩完全裸露,山的身子垂直於地面,俐落,未曾有片刻平緩。我在想,究竟多少年的演變造就這樣的卓爾不羣?未來,究竟是板塊運動加劇山的形成,還是酸雨腐蝕,使其斷裂崩塌?正想回憶地質學,查找資料時,導遊問,山頂的岩石像不像女人的繡花鞋呀?其他人說像,父母不假思索也說像,大家便急着向前趕路了。世上又少了一位中年入門的地質學家。
又見一座數百米高的花崗岩巨石,這塊巨石可比繡花鞋粗了數倍,巨石頂上還有棵小松樹。兩相比較,我覺得小松樹像棵避雷針,我就想叫它避雷針。但導遊說這叫迎客鬆,不僅甲山有迎客鬆,我們丁山也有迎客鬆。我媽也跟着附和它叫迎客鬆。我說甲山的那棵觸手可及,現在這棵遠在天邊,只在乎它所仰賴的高層巨石,又不在乎我們,明明更像避雷針。母親使了個眼色:就算你人不在單位,也要附和,大家叫迎客鬆,它就叫迎客鬆。
我終於明白了此行的目的:除了鍛鍊體能,就是看圖識物。上臺階,下臺階,累了,停下來,導遊說遠處像蟒蛇,母親就應聲說「像蟒蛇、蟒蛇」,父親也沒有異議。再上上下下,停在某處平坦的地方,導遊放眼一指:「這叫神龍擺尾」,我媽氣喘吁吁,看了眼指示牌,說:「噢,有點像龍喔。」有點像?言下之意,就是很不像龍,而應該更精確地像其他事物,亦或本就可以做自己。但大家偏要「像」,獨立的個體,偏要像虎像羊像牛像仙像神,像司空見慣,像習以爲常。「像」聲在繼續,我們在前進。
說是前進,終歸還是走走停停。導遊是職業的,所以輕輕鬆鬆;我是業餘的,所以狀態起伏不定。父母是生疏的,年近古稀,腿腳不靈光了,步履艱難不少。看到前方有座專爲遊人而設的小亭子,我們都眼裡泛光,唉唉喲喲地休息起來。幾隻赤腹松鼠早已恭候多時。松鼠身體中央至邊緣,由棕黃漸變爲棕黑,尾巴大約是身長的兩倍,較之於長尾,五官就很袖珍了。你若拋食,它便跑來,兩手捧起碩大的玉米粒,吱吱吱吃完。你若想接近,它便迅速跑開,不留一個背影。松鼠吃食的片刻,旁人只說它敏捷、可愛,沒法說它像什麼。松鼠就是松鼠,齧齒目就是齧齒目,本就不必淪爲與己無關的他者的比喻。
除松鼠外,還有雉雞,還有黃杉,還有臺灣鬆,還有玉山竹。這都使我很新奇。說到雞,在我所住的地方,只有食堂才能看到。杉和鬆和竹就更別提了,周圍的綠化木都是新栽的,氣若游絲,若沒有鐵欄杆扶持,早就如黛玉一般斷氣了。不過有些事物,城區有,山區也有,譬如小賣部租賃的大紅大黃的清宮服飾,三不五時的廣播喇叭,還有老太太的靚麗歌喉。山路就這麼一條,老太不論走得快慢,總離我們不遠。看到一隻樹,她便高唱:「啊~啊~我美麗的丁~山」,每看到一隻鳥,她便運用她的美聲唱法:「丁~山啊,我愛~你啊」。我打量了她腳上穿的健步鞋,以及身上的錦繡袍子,大感她的博愛。她歌喉的穿透力,足以掐死一隻貓。
再回首身後顫顫巍巍的父母,打起牀咳不停,更別提詠唱了。他們是真的老了。
如是這般十幾公里路,丁山的熟悉與不熟悉,都在斜陽落日中結束了。
次日一早,旅館餐廳,導遊說他吃飽吃好了。看着餐桌上幾顆黃面饅頭、一盤花生米,如水的稀飯,我有些狐疑。爸媽見狀,趕忙遞給我兩個鳳梨包、三根熱狗,一根玉米棒。也是呢,膝蓋酸溜溜的,正需要蛋白質與熱量的滋養。父母順便給我傳了個話:他們太累了,腿抽筋,只想休息。所以就我和導遊繼續走。
該看見的遲早會看見。不需導遊明言,摩崖石刻已赫然眼前。蘊含石英的花崗岩,本應是灰的,因風化而發白,因氧化而變黃,又因藻類生長而部分顯黑。這是千萬年自然的演化,而人們卻只仰望百餘年的字跡。所謂石刻,就是古人的塗鴉,然而用色閉塞保守得多,用詞也是「寶地」「仙境」「天下第一山」之類的吉祥話。可惜父親不在場,不然肯定要大大鑒賞一番的。以前在甲山、在乙湖、在丙山,遇見某個石刻,他總仔細端詳半天,大講其線條、筆畫、佈局,就像講「回」字的四種寫法似的。但石刻的意義其實不在於此,而在於作者是否出名。若只是個平民,工匠非但不會登高雕鑿,反而會立即剷掉。
導遊正欲講解石刻之時,邊上的喇叭突然響了:「各位旅客朋友請注意,來自陌生人的財務短信,都是詐騙……」此話耳熟能詳,因爲早已在認蛇認虎認羊認牛的各處地方播過了無數遍。導遊試圖提高肉嗓的音量,但終究不敵機器的轟鳴。轟鳴暫歇,我問導遊,爲什麼山上要設置這麼多擴音喇叭呢。導遊答,早先喇叭是爲遊客找人而設的,但現在手機人手一部,就不需要尋人啓事了。
「但喇叭總不能閒置不用吧。」導遊總結道。
「這麼多防詐提示,想必山裡的信號很好吧。」喇叭再次響起之際,我脫口而出,卻瞬間後悔。導遊、周圍的人們聽了,皆默然。討了個沒趣。
返程的火車上,應父母之邀,我講起他們缺席的那個早晨。父親有須臾的可惜,但並不深刻。趁回憶還未消散,我回味山川樹林,卻怎麼也總結不出什麼獨特的趣味。母親於此不感興趣,岔開話題,掰着指頭數落旅舍的黴味,餐飲的簡陋,以及我旅程規劃的不用心。我辯駁:想要吃好喝好,預算得翻好幾番。
「錢不夠,那下次就不一定要出去玩了。」父親總結道。
唉,我終究逃脫不過被數落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