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門排灣族的百步蛇

散文

我在雲林鄉下出生長大,虎尾老家被農田包圍,輪作着水稻、甘蔗、花生、大蒜。農作物茂密時,這片田地總讓我提心吊膽,不曉得裡面藏着什麼蛇,會不會鑽到我家來。

我屬蛇,但我最怕蛇。兒時後院的柴房裡還曾闖入一條雨傘節,要不是半夜狗吠不止、家父起身屠蛇,我誤入險地都可能和它不期而遇。

雨傘節是臺灣常見的毒蛇,有着黑白相間的條紋,彷彿黑白兩道聯手,兇惡冷峻,殺氣分明,讓人不寒而慄。百步蛇也是,見其名就讓人聞風喪膽,據說被咬一口,百步之內必死無疑。

直到我到了百步蛇的祖靈地,屏東大武山的三地門。

民國八十五年初夏,我從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校區畢業,取得了語言學的博士學位,旋即返臺求職,在南部的屏東商專(已併入屏東大學)謀得人生的第一分全職工作。當時屏東商專的學制主要是五專,國中畢業報考,修業五年畢業,學生獲授副學士學位。

我在應用外語科任教,學生幾乎都是青少年,女生佔絕大多數,熱情直爽,看到剛滿三十歲的我,總把我圍起來嘰嘰喳喳,當成自家大哥一樣問東問西,葷腥不忌,經常糗得我臉紅心跳。有些同學的膚色較深,輪廓鮮明,才知道他們是原住民,排灣族的居多,阿美族、魯凱族的也有。

到屏東之前,原住民不在我的生活圈裡,頂多只是日月潭、阿里山、太魯閣載歌載舞的迎賓大使。到了屏東之後,他們就在我班上,朝夕相處,晨昏與共,形同家人。

董秀玲是排灣族的,膚色卻較爲白皙,原來她父親是民國三十八年由大陸來臺的外省人,母親則是附近三地門的排灣族原住民。她跟我說我才知道,那時當紅的男團二人組「動力火車」就是他們身邊的族人,被譽爲臺灣民謠之父的胡德夫也有一半的排灣族血統。她慫恿我到他們家鄉三地門看看,說那裡有漂亮的圖騰柱,有她手腕上的琉璃珠。她接着說,百步蛇是他們的祖靈,那裡還有美麗的百步蛇紋。

原汁原味的排灣族部落近在咫尺,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想一探究竟,但一聽到有百步蛇,我就嚇得大退三步。我問董秀玲:「你們三地門不會到處都是百步蛇吧?」她掩面大笑說:「老師,你嘛幫幫忙!百步蛇越來越少了,我們想看都還看不到哩,我是說百步蛇的圖案啦!」

後來我才明白,百步蛇的頭是清晰的三角形,有點箭鏃的味道,身上的圖案是深淺交錯的三角形。

就這樣,我既好奇又忐忑,週末騎上了我的「光陽名流」二手機車,從地處平原的市區往東入山,朝着中央山脈南端大武山區的三地門挺進。

山路不寬,盤桓而上,沿路平凡無奇,和山下沒有明顯差別,感覺還頗爲蕭條,大概是年輕人都離鄉上學打工,少了該有的朝氣與活力。飆了大半個小時的車,眼前突然一亮,歡迎蒞臨三地門鄉,路邊的幾個大字映襯在「原」味十足的圖騰柱上。北美印第安人的圖騰柱我不陌生,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博物館見過,有人有動物,有大自然元素。我熄火下車,上下端詳,感覺二者異曲同工。問了在地人,部落的中心在哪裡,他們說那個會堂很近,就在前面。

在地人的「很近,就在前面」,卻讓我東張西望地騎了十分鐘的山路,直到路邊出現了一棟特色鮮明的建築。停車一看,沒錯,到了。

房子是現代風格的挑高單層,正面貼滿了彩色瓷磚,七彩斑斕的琉璃珠以瓷磚呈現,一顆顆一串串,在陽光下晶瑩閃耀。上方兩側各有一條波浪狀的百步蛇圖案,蛇身以棕色爲基調,配合淺色的三角形,深淺錯落,彼此相繼,組成了節理分明的軀體。

我本以爲會被百步蛇嚇到,結果居然看到了藝術品。幾何圖形的反覆拼接,含蓄低調的色彩配置,在我心中昇華,成了唯美的崇高。

會堂門口的廣場兩側都佇立着高聳的圖騰柱,用的是原木的色調,質樸親切。上面的百步蛇浮雕技法簡單,甚至有些原始,卻散發出一絲穩重與莊嚴,蜷伏在高處,默默地接受我的仰望。

蛇年,我的本命年,我的耳順之年。時過境遷,記憶或許失真,但想到排灣族的百步蛇,我的心,在平靜中有了些許神聖,原先的懼怕,好像不知不覺地隱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