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接住妳

散文

颱風後一日，我素服便鞋，搭上臺鐵區間車，南下去看妳，一路陽光燦燦，但鐵道旁斷垣殘壁，沒有整理的野草蔓生攀爬，我想妳的心也如此凌亂頹圮。

幾十年的好同學，畢業後我講臺授課，妳則投身教官行列。我在家庭工作中忙碌，妳則早起指揮交通，白天上課處理行政業務，晚上駐點宿舍爲學生安全把關。我們電話連絡，過節卡片問候，偶而見面，歡聲笑語中總有回憶不完的青春往事。幫隔壁鄰居在超市吆喝果汁試喝的小妹賺零用金，假日在鄉下挨家挨戶發房屋銷售海報；冬至時來我家吃芝麻花生餡的湯圓，我在彰化教書時，到妳海濱的老家坐對星空述說夢想。

直至我面臨痛失親人的關卡，你來看我，陪我一整天，我槁木死灰，躺臥沙發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妳幫我整理家裡，說了很久的自言自語，餓了自己泡泡麪吃，直至夕陽西斜妳才抱抱我說：「要保重，你還有一個家要顧，我回家了，再來看妳。」

妳開門出去，我哭出聲來，友情的力量讓我感動莫名，那時，妳接住了我，在傷痛的瀕臨崩潰的斷崖邊緣。

後來妳早早退休回鄉去照顧雙雙罹癌的父母，因爲弟弟生意繁忙，妹妹們各自遠嫁，未婚的妳是最好的照顧者。從以前威嚴的主任教官化爲雙親前最溫柔的照護天使。從此，北歐的峽灣，土耳其的熱氣球，北海道的皚皚白雪，都成爲夢裡的過往。妳蟄居鄉下，將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肩上，煮食、陪病、拿藥，無怨無悔，甚至沒有僱用外籍移工，一手包辦所有的照顧事宜。同學的聚會妳總缺席，就算出席了，一通電話也讓妳心驚膽跳，提早離席。

五年前妳父親過世，我去看妳，抱着妳說節哀，再和先生雙雙出席告別式，妳手執麥克風致謝詞時泣不成聲，我離開時告訴妳還有媽媽要顧，照顧媽媽時也不要忘了愛自己。

所以後來，每當妹妹回家探親時，妳有了空檔，我們就一起逛老城區吃飯、喝珍奶，在冷氣團來襲時快閃新社花海，然後窩在咖啡店吃火鍋吃得通體舒暢。還奢侈的上大雪山賞玩雲海，但妳口中盡是對老媽開刀、住院的不捨，對失智母親百般的疼愛與憐惜。難得妳我參加二天一夜的旅遊，石碇老街吃豆腐配東方美人茶，永安漁港吃海鮮，在海邊騎敞篷腳踏車騎到迷路，感覺妳玩得開心，但其實妳一直偷偷瞄着手機。

那一夜在飯店裡，妳打了將近二小時的電話，鉅細靡遺的詢問妹妹，媽媽三餐都吃了什麼？排便順利嗎？喝水多嗎？還和媽媽視訊聊天，滿臉的和顏悅色，現代版老萊子的綵衣娛親。我才明白妳的世界小到只剩下母親，妳沒有臉書，不看YT，拒絕朋友的聚會邀請，妳的天地是母親的一顰一笑所建構成的城堡，牢不可破，如今城堡頹圮，我知道妳有多難接受。

妳說：「媽媽走了，我也想要跟着走。」

妳說：「我昨晚夢見我媽找不到柺杖，我要去買一隻柺杖燒給她。」

妳向我展示媽媽在餐廳穿着紅襯衫的慈藹笑容，那是生日宴，四代同堂；媽媽和比臉大的粉色蜀葵合照，那是妳帶媽媽去賞花的回憶。然後妳對着媽媽的照片說話：「今天叫了您愛吃的菜，您要來和我們一起享用喔。」

妳的舉措我都明白，我失去父母時妳也迢迢趕來，那時經過老家街頭轉角的超商，我都相信父親還坐在裡頭喝咖啡，在國中母校的圍牆邊站着的那個老先生，明明就是爸爸呀，我才陪他散步過啊！而母親煮飯的背影，遊迪士尼的藍花洋裝，吃着我買的潤餅的笑意，何嘗不是常在夢裡真真實實的存在。

讓我陪你走過這難熬的，艱辛的時光，讓我接住妳，在妳所建構的照護父母的城堡頹圮後，在妳因父母而剛毅的武裝解除後，那種空，那種頓失依靠，一心無所安放的日子，讓我接住妳，如同妳當時接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