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雲

散文

秋雲,聽來像瓊瑤小說女主角的名字。她是我讀曉明女中時的同學,坐在我旁邊,皮膚白皙,圓圓的眼,圓圓的臉,看了叫人心安。有次週末,秋雲帶我去她家,一座巷尾的平房,室內陰暗,家裡只有她哥哥在。這天我才知道秋雲的父親在監獄,母親忙於生計。坐在裡面,感覺這是個哀傷的房子。

一年後,秋雲又邀我去她家,這次我來到綠川附近的第一市場,秋雲一家搬了,就藏在市場內魚販攤的閣樓上。一支僅能容身的木梯,連通閣樓的木地板,站在那兒,我的頭剛好頂着天花板。那一夜,我跟秋雲就睡在地板上,空氣中刺鼻的魚腥味,讓我幾乎窒息。秋雲的母親,到入夜都還未歸。夜裡,我夢見自己是魚攤上的一條魚,擠在一堆死魚當中。

隔天,回校後衣服上仍散發出濃濃的魚腥味。我才明白,爲何秋雲身上長年揮不去的海腥味,那不是太陽和潮水組合成的愉悅海潮味,而是一種疲憊、蕭條,卻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仍在支撐門面的殘破漁港味。我猜,閣樓下的魚攤應該是秋雲她家的。

畢業後,我們再也沒連絡,我甚至不知道秋雲繼續唸的是哪一所學校。

好幾年過了,我常常想起秋雲,尤其路過第一市場綠川路口時。

有一天,我決定去第一市場的魚攤找秋雲,到了目的地才發現當年的閣樓已拆掉不見了。那是中午,魚販在收拾攤位,原來魚攤不是秋雲她家的。說明來意,魚攤老闆告訴我,秋雲一家已搬到市場旁的巷弄裡。循着地址,來到一家邊角的小裁縫店,幾名婦人正專心的踩着縫紉機,地上到處散佈各式碎布料屑。

其中一名婦人是秋雲的母親,當她擡起頭來,黑眼圈是她給人的第一印象。秋雲簡直是她年輕時的翻版,同樣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只是滄桑的眼裡佈滿血絲。「秋雲去年嫁到臺南去了!」她聲音平淡。結婚了?多年輕的青春啊!我們都才二十二歲!

留下姓名和電話就離開了。不知爲什麼,那晚我惆悵的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有種深層的悲哀從黑暗處滾滾而來,因爲秋雲的母親?還是因爲正在複製她母親的秋雲?我彷彿看到了一個世代女性,普遍艱辛的身影。

半年後,接到秋雲的電話,說她回臺中,想來看我。

一天的下午,秋雲來了,看到她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她手上抱着一個嬰兒,頭髮隨意束在腦後,是一條下垂毫無生氣的馬尾。她略施脂粉,身穿一件碎花高腰洋裝,那打扮看來像個成熟的少婦。「這是我兒子!」秋雲說。還來不及問話,那嬰兒就哇哇大哭起來。秋雲熟稔的解開胸前的扣子哺乳,我有種想哭的感覺,五味雜陳。

秋雲說,她不忍母親長期熬夜接活,一身病痛。爲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她高中畢業後去工作,認識現在的丈夫二十歲就結婚了。一個平凡的故事,甚至可以想像做爲妻子、母親後的秋雲,正在複製她母親的勞苦。我的眼睛像攝影鏡頭,拍下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哺乳時的安詳面容,像不經意看見的一樣。

那天,還談了些什麼已忘了。只記得穿着高跟鞋的秋雲,離開時天色已晚。我送她去坐公車,看着她吃力地抱着兒子上車。天邊的一抹彩霞,被層層的紫雲包圍,呈顯拓荒般的寂寞。記得學生時代的秋雲白皙精緻,水汪汪的大眼。經過沉重生活的磨礪,才幾年臉眉的輪廓模糊了,只剩下眼裡的堅硬。

車子走遠,我好似看到所有的生活,零零碎碎的,都摻入了那搖搖晃晃的公車。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秋雲。每想起秋雲,就想起她母親苦澀的雙眼,以及佈滿血絲的疲累眼睛,在那個午後的裁縫店裡。

也許,這輩子不會再見秋雲,有如生命中離去的那些人。但我就是無法不去想她,無法不去想我們年輕時的歲月。我明明曾經存在過那個時空,卻總覺得過往只是一場夢,其實根本不曾發生。或像偶爾,我會把夢裡的事件當成真的,醒來後感動得要命。時空和事件的褶縫中,到底有什麼關聯?我發現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這當中似乎隱藏着一組密碼,像『星際穿越』那部電影。

或者,在別人的故事裡,我總是那麼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