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雨
散文
「我可以跟你回家嗎?」他頭也不回地說,邁着輕快的步伐。
「蛤?」剛喝下的可樂噴出來幾滴,落在胸前純白的衣領上。「笨手笨腳。」他肆意的笑着,額前幾滴汗水隨着偏頭不住閃爍 ,陽光穿透枝椏與樹葉間的縫隙,灑下滿地金黃的夢,一個陽光透澈的雨天。
突然拋出的問句在空中漂浮,我還沒準備好接下,手上的可樂因晃動,二氧化碳分子不斷向瓶口跑,或許他們也想遇見眼前這片景色,下過雨後的夏天,空氣幾近凝固,緩緩流動。他沒說話,我快走跟上他,收起手,在口袋裡無意識地握緊拳頭,又鬆開,因爲我們正處於十七歲的年齡,空氣裡充滿雨後新鮮茉莉花香的味道,在未來幾年,無論幾次回想起都忍不住揚起語調。我無意多想,的確,在忘卻所謂默契之前,我們確實知道何時該沉默不語,何時該撇開視線。
在爲數不多我喜歡的味道之中,我最喜歡陽光的味道。
那年暑假,我們心照不宣地誰也不想先提起尚有滿滿的作業待完成,只是慵懶的躺在沙發上,思考着我們是否可以頹廢的度過這個下午,消耗掉一個又一個燦爛、美麗的早晨。偶爾,幼稚的向對方發起挑戰,例如誰先眨眼或對視憋笑,通常我的失敗總能招來他興致盎然的神情,或者,騎車閒晃在街道,那樣的時光只能用來唱歌,輕聲哼唱某首不知名歌曲,歌詞裡有陽光、飛鳥、綠葉,我感受到脈搏的跳動,血液的流動,在我體內,我愛心房的柵欄一下撞破了,興奮的觸鬚癢遍全身的激情,我也愛風拍打臉頰,把我的頭髮梳成虯結團線的那種痛快,「好喜歡」,我仰起頭,迎着風,伸了懶腰。「你指我嗎?」他瞇起眼,露出詭譎的笑。「想得美。」我早就知道自己將要懷念那段時光,每一刻都珍貴而耀眼,蹉跎歲月的奢華享受必須被理解,用往後來紀念表彰,即使用上曾經這個詞。
在課堂上,有時我好像可以聽見他那低迴的笑,輕靠着課桌椅,垂着目光,聽着誰講話,手中隨意的翻著書,偶爾勾起嘴角,慵懶的敷衍着,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可誰也不特別想拒絕。我會藉着陽光正好的名義,走到窗前,伸出手推開,他擡眼時我恰好出了神,於是他笑了、明朗了,時光慢了、整片天暖和了。後來,我用相同的名義,不同於往日是他那張冷冽而淡然的臉,也許並不是無跡可尋,我早該意識到。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他的城市下起了暴風雪,他的身體裡像《鬼店》一樣,看似完美華麗的建築物下,關着一個過不去的冬季。猩紅的雙眼透露着憤怒,我在他的眼底深處看見風和雨交加,恨意、恐懼幾乎將他吞噬,但取而代之更多的,是心碎。略顯凌亂的頭髮、由酒和煙混雜散發氣息,令人作嘔,他面無表情,我讀不出情緒,他推開了我,有意無意地保持距離,早早在爲離別做準備,就像一場狂歡的派對結束後,悄然無息的離開,沒留下任何字條,也是第一次,我感覺自己其實不瞭解他,也不瞭解自己。
關於他的事,他的鄰居說,半夜咒罵聲、號泣聲、酒瓶聲總是交雜到來,比賽誰先劃過清晨的第一道光;他的同學說,他轉學了,除了這個他們一無所知。我好像開始懂他了,爲什麼總是逃避回家,爲什麼手上總是藏着深深淺淺的疤,爲什麼笑容裡蘊含了這麼多秘密。在此之前,我誤以爲陽光和雨水不會同時存在,如同白天和黑夜,無法同時相映。深吸一口氣,茉莉花香包裹着我,甜膩得令人迷醉,走入美得令人心痛的夏日黃昏,天邊茄子色的雲彩疊上殷紅,像極了傷痕累累的天空。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卻還是下了微雨。下午,太陽悄悄地從雲後出現,陰晴不定的天氣莫名讓人煩悶,踩過前方的水窪,之後視線便被一片黑壓壓籠罩,擡頭,對方第一眼看起來嚴肅,好像笑容是很昂貴的東西,不可以輕易拿給別人看,但第二眼,連結到不算遠、但必須翻山越嶺的過往時光,我們臉部表情同時牽動、盪開,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對方,嘴角不自主地綻出昂貴的笑,同時翻山越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