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是|海上“逆行者”——中國救助打撈隊伍的衝鋒時刻
光明日報記者 殷澤昊 楊雪丹 光明日報通訊員 柳素雯
夏日的南海,風雨總是來得毫無預兆。
傍晚,廣東省珠海市海岸以南約80海里處,一艘漁船在突如其來的風雨中起伏,船上一名漁民因顛簸受傷,傷情不輕。風雨和傷痛讓他的恐懼不斷加深,他深知,自己僅剩一線生機,趕忙撥下12395,盼望着電話另一頭的人助他脫離險境……
珠海,交通運輸部南海第一救助飛行隊基地裡,搜救機機長餘遠洋和隊員剛結束了一項救援任務。還未休息,一陣急促的警鈴又將他們拉入“戰時”狀態。“南面海域約80海里,求救漁民1人,有傷情,傷勢不明……”
“只有十幾分鍾就日落了!”來不及思考太多,餘遠洋與隊員即刻起飛,並憑藉着不多的警情信息制定救援方案。事故海域風雨交加,他緊盯着氣象雷達圖像,邊尋找雲層薄弱之處,邊靠近遇險漁船。在幾乎失去日光的最後時刻,餘遠洋駕駛着直升機艱難但穩定地懸停在遇險船隻上方。救生員繫着救援繩索降下,受傷漁民等來了電話那頭“他最想見到的人”。
這,只是中國海上救助打撈隊伍建立74年來的一個尋常片段。北起鴨綠江口、南至南沙羣島的遼闊海域,常年在海上的人都熟記全國海上遇險救援電話12395,這個諧音“要岸上救我”的號碼是他們在海上遇到危險時的依靠。
交通運輸部救助打撈局在全國擁有24個救助基地和88個待命點,它們編織成一張嚴密的護佑生命之網。維繫這張網的,是這支平均年齡僅39歲的年輕隊伍。在近幾個月的採訪中,記者在廣東珠海、山東煙臺、上海楊浦等地見到了這些年輕人。他們的皮膚黝黑又粗糙,那是烈日炙烤、風雨洗禮過的痕跡;他們的雙手長滿老繭,那是一次次救援任務留下的“勳章”。
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青年大有可爲。這些80後、90後、00後,以青春之我挺膺擔當救撈事業,錨定了不凡的人生座標。
與危險博弈,時刻準備着
“哪怕是電視裡的警報聲,都會讓我緊張一下。”交通運輸部北海第一救助飛行隊的蔣小華說。自2013年加入救撈隊伍,這位空軍航空兵退伍軍人如今已安全飛行2751小時,參與280起救助。儘管歷經多次險情,每次警報聲仍會讓他下意識警覺。
2017年7月20日,河北省唐山市灤河口外海,某工程船因風浪過大沉沒,船長朱蘭強一家五口跳海逃生,並在海上掙扎了八小時。當蔣小華的機組抵達時,他們發現救助信息有誤——現場有兩名兒童,但直升機並未攜帶兒童專用救援裝備,其中5歲的男孩已出現休克症狀。“成人救援套尺碼太大,還得靠我抱住他。”蔣小華當機立斷改變救援方案。在7級風浪中,他先後將兩名兒童緊緊抱在懷中吊運上機。當最後一名遇險者獲救時,蔣小華幾乎虛脫。事後朱蘭強含淚致謝的場景,成爲蔣小華職業生涯的珍貴記憶。
“我們值班待命時,希望永遠沒有險情。”蔣小華的這句話道出不少救撈人的心態變化:剛參加工作時,總想着多出幾次任務、多救一些人;現在,更期待險情永遠不要發生。在與大海的博弈中,救撈隊伍不僅要承擔海上應急救援、人命救助的任務,還肩負溢油清污、船舶財產救助、沉船沉物打撈,以及海上重要和特種物資運輸、船舶拖帶、海上服務保障等職責。
當記者聯繫交通運輸部上海打撈局潛水員趙攀時,他正在東海執行飽和潛水任務。遠海沒有手機信號,他只能在晚間使用船上的衛星電話接受採訪。飽和潛水,是讓潛水員直接暴露在高壓環境中長時間、大深度地進行水下作業的潛水方式,主要用於搶險救援、海底施工作業等領域。
此次任務,涉及某項海底工程建設,趙攀要在水深80米處的潛水艙進行作業。潛水艙內壓力達到8公斤,“身體被一種力量緊緊包裹着”。電子設備不能帶入艙內,工作之餘只能看看書、聽聽音樂。“時間長了,多少會有些枯燥。”趙攀說,但看着球閥安裝、帶壓開孔、管道回接等一項項複雜的工序順利完成,切身感受到工程設備與技術的進步,“心裡更多的是驕傲”。
在採訪中,記者還了解到,這支隊伍正在向更深、更遠、更智能的方向發展:飽和潛水深度突破500米、ROV(遙控無人潛水器)作業深度達6000米、智能救助系統逐步應用……每一項技術突破,都凝聚着青年救撈人的智慧與汗水。
不論承擔何種任務,這支年輕的隊伍時刻準備着與大海展開博弈。海上險情隨時可能發生,救撈系統的數據更新得很快。2025年以來,截至記者發稿,這支隊伍共執行應急救助搶險打撈任務462起,成功救助遇險人員522名。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隨時待命成爲年輕的救助打撈隊員工作的常態。
風雨中磨礪智慧和勇氣
“燃油只夠堅持8分鐘,我希望你6分鐘把他們救起來!”在一次救災現場,餘遠洋對救生員下達命令。
2024年10月,暴雨襲擊海南博鰲附近村莊造成洪災。餘遠洋的機組最早趕赴受災現場。天至傍晚,他們已連續飛行四個架次,成功轉移了66名受困羣衆。其中一次返航時,機組發現了尚未獲救的一家5口,但燃油只夠再堅持片刻。情急之下,餘遠洋精準給出了救生員救援的窗口時間。在機組人員的合作下,這一家人成功獲救。
“風雨再大,我們不能自亂陣腳。”餘遠洋認爲,不論情況有多危急,作爲救援者都應當保持冷靜,果斷地作出判斷。能做到這一點,離不開過硬的專業素養和長期的經驗積累。
交通運輸部東海救助局救助船隊高級船長盛王森也把“保持冷靜”當作在險情面前成功處置事件的重要原則。2018年1月,長江口以東約160海里處,滿載凝析油的巴拿馬籍油輪“桑吉”與一艘散貨船猛烈碰撞後爆炸起火,濃煙遮天蔽日。茫茫大海上,能最快速到達事故現場的只有中國救撈的隊伍。
時任“東海救117”輪船長的盛王森臨危受命,帶領全船衝向這片充滿毒氣與隨時可能再次爆燃的危險海域。中日韓等多國救援力量陸續抵達,但在最危險的核心區域,盛王森和他的“東海救117”輪是絕對的先鋒。
任務艱鉅複雜。在關鍵的噴灑泡沫滅火作業中,盛王森承受着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當時,海面風力達到7~8級,浪高4米,巨大的救助船此刻只是一葉小小的扁舟。“連續2~3個小時,必須將船牢牢控制在消防炮有效射程內。”他咬緊牙關,全神貫注地操控着船舶,每一個微小的偏差都可能導致滅火失敗甚至船毀人亡。汗水浸透了他的制服,刺鼻的煙混雜着海腥味鑽入他的鼻腔。但他和船員們像釘子一樣釘在崗位上,最終成功壓制了火勢,爲後續工作爭取了時間。這場救援裡,盛王森向國際同行展現了中國救撈的能力與擔當。
記者在走訪中,幾乎能從每個人身上聽到他們臨危不懼的故事。2021年9月,在遼寧省莊河市東北13海里海域,一艘漁船進水翻沉。在大連值班點待命的蔣小華隨機組立即起飛。到救助現場時,他們發現遇險漁船已經側翻,5名被困船員死死拽住船舷的突出部,身影在浪中沉浮。
直升機在7級海風中搖擺不定,作爲救生員的蔣小華,努力控制自身在空中的姿態,將4名船員一一救回機艙。當試圖靠近最後一名船員時,他被巨浪拍倒,身體遭受猛烈撞擊。面對意外情況,他很快冷靜下來,在估測好距離後藉助鋼索的牽引力驚險一躍,終於抓住最後一名遇險船員,成功將他救回機艙。
“沒有人天生就無所畏懼。”蔣小華告訴記者,救撈隊員“情緒穩定”,都是在一次次險情中錘鍊出來的。每一個故事裡令人揪心的瞬間,最終都在他們的冷靜處置下成功化解。“智慧”“勇氣”兩個簡單的詞,化作各種生動的故事,寫在中國救撈青年的生活裡。
把成長座標錨定在大海上
2008年夏季,受江淮氣旋影響,長江口水域風高浪急。年輕的二副盛王森站在劇烈搖晃的“東海救111”輪甲板上,目光緊鎖着不遠處上海佘山島東側水域那艘正在沉沒的貨船殘骸,船上有5條生命在等待救援。
整個救援過程有驚無險,5名船員成功獲救。事後,被救的船員找到他,緊緊握住他的手,聲音哽咽:“我全家人都感謝你。”那一刻,年輕的盛王森內心被深深觸動了:“我還沒成家,對家的概念沒那麼深,但他這句話讓我明白了這份工作的意義。”這份有關生命的託付,從此成爲他堅守的動力,從二副一步步成長爲獨當一面的船長。
“惡劣天氣來了,別人都進港避風,我們反而要頂着風浪衝出去。越是天氣海況惡劣,我們執行任務的概率越高。”救撈人是名副其實的海上“逆行者”。這種逆向而行的職業慣性,已經漸漸融入他們的血液。採訪中,幾乎每一位救撈隊員都沒有否認這份事業的不易,是什麼力量讓他們願意堅守救撈人的職責?
“你們一定要記住叔叔們的名字,是他們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被救者朱蘭強對兩個孩子說的話,蔣小華珍藏於心。這個曾讓他落淚的瞬間,折射出很多救撈人珍視的獲得感:“不在於獲得了幾次榮譽,而在於自己認可這份付出的價值。”
除此之外,傳承精神也是將救撈隊伍凝聚在一處的重要因素。蔣小華的師父孔偉曾讓他抄寫100遍專業術語,老船長曾手把手教剛剛入行的盛王森操船,直升機機組前輩耐心地陪伴着餘遠洋實現職業轉型。這種代際傳承,讓“把生的希望送給別人,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的品質在一代代救撈人心中流傳下來。
如今,這些青年骨幹已經開始培養下一代救撈人。趙攀在飽和潛水實驗中帶着95後隊員反覆演練,餘遠洋在穿越雷暴時不忘安撫年輕副駕駛的情緒,蔣小華將救助經驗編成教材用於培訓。這種“傳幫帶”,正是中國救撈事業的寶貴財富。正如一位老救撈人所說:“我們守護的不只是生命,更是救撈事業的延續。”在這片蔚藍的海域上,一代代救撈人用青春書寫的,是一部關於勇氣、責任與傳承的壯麗史詩。
回望這支隊伍走過的路,從最初簡陋的裝備到今天世界一流的技術水平,從近岸救助到遠海護航,從單一救援到綜合保障……中國救撈事業的每一步跨越,都鐫刻着青年奮鬥的印記。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