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總有座公園

圖/MIYUME

我們是在魁北克的幼兒園認識的,那時正值深秋,滿街的楓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落葉鋪在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作響。當熙來攘往的行人穿越這座城市,腳底傳來的沙沙聲不絕於耳,整座城市像奏起一首唯美的秋季交響曲。

露易絲是個內向的法國後裔,中等身材,眼睛藍得發亮,說起英語帶着濃重的法語腔調,那時我剛定居魁北克,不諳法語。每天,我們有默契地在差不多的時段裡,接送孩子到幼兒園,久而久之就成了好朋友。

「加拿大最不缺的就是公園!不論到哪,前方總有座公園盼着你!」露易絲說這話時,我們正坐在蒙城老港的一家咖啡館的戶外露臺上,我百無聊賴地望着旁邊廣場上的幾個孩子追逐鴿子,一位戴着粉綠色草帽的老婦人正在長椅上滑着I-pad,「但真正的公園不在城市裡,你得往森林深處尋覓!」露易絲的頸項微微擡起,朝藍天瞇着眼,他說這話的神情像極發現天文異象的學者。

露易絲提議週末帶着我們兩家人去「真正的公園」野餐,歡慶他女兒的生日,我欣然應允。我們一家對蒙特婁這座褒貶不一的北國土地仍充滿好奇與憧憬,不想錯過任何新奇的體驗。

出發前,露易絲傳來公園的準確定位點,我們依約上路。車子駛出城市,沿着聖勞倫斯河向北探進。窗外的景色漸漸從鬧區的車水馬龍變成了連綿的山峰,盛夏的陽光像個愣頭青,毫無掩藏地癱睡於大地之上。

一座座相似的公園在視線裡一晃而逝,我想起露易絲說過:「這裡每個省立公園都差不多,有標記好的步道、野餐桌和廁所,但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不一樣!」此處公園的長相就是「網紅臉」吧?不論從什麼角度看,都一樣!

我們的車子在一個不起眼的土路岔口右轉,顛簸着前行約莫半小時,沿路千篇一律的景緻和在遠方高處前行的卡車,令我想起Flannery O’Connor的短篇小說〈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正回顧到老奶奶坐在溝渠裡喃喃自語的情節時,車子已停在一片開闊的空地。

我們打開車門,松針和潮溼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周圍是高聳的楓樹和雲杉。露易絲熄了火,「到了!」他拍拍我的肩頭,「歡迎來到我的秘密公園」,他的後車廂堆滿野餐用具,草地鋪巾、幾個保溫瓶、一些吃食、一把看來上了年紀的瑞士刀。

「帶刀要做什麼?」

露易絲神秘地笑笑,「在森林裡,刀可比手機更好用!」

我們揹着裝備徒步進入森林。露易絲步伐快,似乎對地形極爲熟悉,他溫柔地攀扶每根樹幹,彷彿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老友。樹葉的縫隙篩落頂上的日光,在原生態的土地上形成不斷搖曳變換的光斑。腳下的苔癬鬆軟如毯,露易絲的女兒發現好幾只松鼠在枝頭活動跳躍,她正興奮地喊叫着。

「看!」露易絲突然停下腳步,指着地上一處痕跡說:「這是麋鹿的腳印,還新鮮呢!大約今早剛經過!」我和女兒湊近瞧,發現泥土上確實有幾個深深的蹄印。那一刻,我忽然感覺這片森林是沉睡的某種生靈,有呼吸、有心跳、有記憶的!它自有其生命的節奏和章法。

走了約一小時,我們到達一片寬闊的空地,周圍環繞幾株巨大的樹林,茂密的葉子被一陣清風撫弄得搖曳生姿,像爲我們量身訂做的棲息地。

「就是這裡了!」露易絲放下揹包,眼神裡滿是緬懷與期待,「我母親小時候常常和外公來這裡,她也常常帶我來。」原來這神秘基地是代代相傳的珍寶啊!

孩子們已經迫不及待在五顏六色的舖巾上滾臥,兩人淘氣地互相搔癢,孩童銀鈴般清脆的笑聲迴盪在樹林間。露易絲從揹包裡取出一瓶紅酒、幾種魁北克典型的起司、醃橄欖、法棍麪包,他拾起瑞士刀,三兩下就把法棍切成整齊的五截,再熟練地切開起司。我先生將自制的臺式紫米飯糰和水果拼盤擺放就位,「啵」一聲,露易絲已經打開紅酒瓶,爲我們各斟上一杯。

簡單的食物在這片空曠林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豐盛珍貴。我們一邊吃,一邊傾聽風吹過樹梢的呢喃,時而間雜啄木鳥的敲擊聲及不知名動物的窸窣聲。

「大都會的公園裡聽不到這些自然的靈動,那裡太乏味!真正的公園會讓你感到渺小,讓你知道你不是空間裡唯一的主人……」露易絲略帶微醺地說,然後起身對我們說:「跟我來!給你們看樣東西。」他帶我們來到空地邊緣的一棵老楓樹前,上面掛着一塊刻有1920字樣的小銅片,「這是我外公留下來的,他常來這片森林打獵。」我觸摸着銅片上的刻痕,瞬間感受到一種奇妙的連結:這棵樹見證幾代人的生命故事,而它可能兀自佇立了幾百年之久,我突然明白露易絲所謂「真正的公園」是什麼意思,那不是人爲規劃出來的休閒遊樂區,而是人與自然相遇的中介地帶,在那裡,時間以超出人類思維範疇的樣貌流動着。

回程時,森林在暮色中憑添神秘深邃的色彩,露易絲領隊走在前頭,他的背影在零碎的光線中若隱若現。

之後我們又去了許多這般的公園,有時在拉爾瓦的山脈裡探索,有時在希庫蒂米的湖泊邊,每次露易絲都能找到私房景點,例如一個隱蔽的瀑布,就像美猴王的水濂洞。一片向日葵花叢,梵谷畫作裡激發原始衝動和熱情的生命體,或者一個可俯瞰整個山谷的斷崖,就像蝴蝶谷的存在。

有一次在奧卡國家公園附近,我們遇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我們躲在園區的小木屋,側耳聽着雨點敲打屋頂的聲音,啜飲着保溫瓶裡的熱綠茶。露易絲說,他小時候常和玩伴在這樣的雨天裡玩沙包,等待雨停。

「現代人太依賴天氣預報,」我想,他說這話時,神識已飄移到童年時光,「他們預知要下雨,就取消所有戶外計劃,但有時最獨特的記憶都在計劃之外!」

他的視線凝着在雨幕上,說道:「加拿大有三千多個官方公園,但最好的那些永遠都不會出現在地圖上。」

後來,露易絲舉家搬到艾伯達省。離行前,他遞給我一本具有中古世紀風格的筆記本,我接過本子,感到莫名的使命感。再翻開書頁,上頭密密麻麻記載「真正的公園」的一切資訊。有時,我也在筆記本上增添幾筆新發現,例如我發現最美的軟松木林、一大片能看到極光的平原地、一塊能盡享日出和夕陽的河堤等等。

這些暗藏在森林深處的空間,不只是一個地理位置,更是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種裹夾着敬畏的好奇心。當我欣賞森林多采多姿的樣貌,經常想起露易絲說過:「公園不是人類給自然的禮物,而是大自然給人類的餽贈。」

在這些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我找到比休閒價值更銘刻於心的歸屬感,那是與這片土地與其歷史最交心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