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

散文

每天的日暮時分，是她的漂浮時光。

漂浮在無止盡無重力的，荒寂而空蕪之境。

就像五歲時由於父親在空軍的工作調動而搬離熟悉環境，暫居在澎湖那一年，租處的窄小廁所建在主屋之外，讓她很不習慣，也因此最懼怕坐馬桶的孤獨片刻，因爲那時的她總會莫名所以地想起死亡。成長後的她仍不解，爲何五歲的幼兒居然會有此種超齡的思考〈莫非是來自前世的詭譎記憶？她偶而不免如此懷疑〉。

年幼的她所認知的死亡過程及結局，是漂浮 ──以地球爲起點，逐漸漂離父母和妹妹們，往無垠的黑暗虛空漂流而去，愈來愈遠，不知所終，毫無盡頭。想到這沒有終點的孤身漂浮，稚齡的她總會悲傷恐懼至極地嚎哭起來，哀哀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她深深懼怕那種離開熟悉而溫暖的安全圈，隨之而來的一無所有，和絕對的孤獨。以及更恐怖的，無止盡的暗黑虛空。

現在的她，經歷的是另一種漂浮。陷入失重狀態的心靈如一片空漠，亦若全無生機的荒谷。

這荒谷隨着暮色逐漸鄰近，而愈發空寂，於是她開始無重力漂浮。如五歲那年關於死亡的莫名想像──彼時稚幼的她尚未具有宇宙觀的認知，卻竟然擁有若合符節的想像，及長後想來甚是奇妙，甚至詭奇地懷疑自己曾在外星球生活過，否則何以解釋她對於今生感到如此乖隔？

日暮時分的她，心靈直直飄往沒有終點的方向，無所依託；或是在零重力的虛空中不斷下墜，沒有堅實的土地可接住她。她總想起電影裡讓人悚然心驚的景象：太空人與太空船之間連結的纜繩因意外被截斷，那人便無助地往遙遠的黑暗無邊之境不斷漂浮，緩緩遠離……

這二十餘年來四海爲家的生活，是具體的失重歷程。每遷居到一個新的國家，她總會經歷一番無可依傍，沒有支點的折騰，才能重獲踏足堅實土地的從容。

然而安穩的日子總不長久，兩三年後，便須遷往下一個驛站。惶然流浪的過程周而復始不斷重複着，使得她的精神遂朝無邊際的虛空越漂越遠，終至失落在猶如暗黑宇宙的無何有之境，找不到可以降落的星球。

每天的漂浮狀態持續許久時日之後，她向首次求助的心理醫師說起這情況。

「這就是憂鬱症的典型症狀。」她被下了這樣的診斷。

拿了處方，領了「離憂」踏出藥房時，她望着那一顆顆小藥丸，想像着今後吞下這些東西的時刻，是否會有宇宙虛空中的一顆顆大小星球，逐一試着接住失重下墜的她？一顆未及成功落地的星球之後，再漂浮若干光年，還有另一顆小一些或更大的、荒涼些或富庶些的星球，召喚着她嘗試着陸，而終能不再繼續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