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搭乘的列車是...

散文

老家位在鐵路山、海線的交會點,停靠的班次多,我如同鎮上居民也習於搭火車四處移動,不管是在月臺候車時、在車廂中聽着空隆空隆行進聲時,我常常失神地想,車上的人要去什麼地方?他們從事什麼工作?下車後的他們又將展開什麼樣的人生?

小時候,火車跟排骨便當是同義詞。我最愛那塊隨附的黃蘿蔔,那黃澄澄的顏色總讓我覺得驚奇,爲什麼會有食物是如此鮮豔?我一點都不在乎炸排骨應該酥脆的外皮早就糊了黏在蓋子上,也不在乎鮮蔬分量少得可憐,可以坐在舒適的火車上,不受暈車嘔吐之苦到達旅遊目的地,還可以吃鹹脆的醃黃蘿蔔配排骨,對當時的我,是非常愉悅的享受。

再長大一點,穿著白襯衫、藏青百褶裙的高中年代,火車跟補習是同義詞。下午4:45分下課,走得飛快趕到車站坐5:03的電車去補習,路上還得抽空買兩個包子或一塊麪包加一罐飲料,在搖搖晃晃的車上解決晚餐,兼補眠。下車,再趕往補習班坐在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300人大教室裡。車種:普快、電車、復興、莒光、自強;票價:21、28、28、34、42。於是高中時代就在一張張被回收的車票中消逝,最後一晚站在家的頂樓,望着遠處的鐵軌運送着一班班列車奔馳而去,微涼的晚風讓我依依不捨地掉下許多淚。

但沒有太多時間感傷,我又匆匆趕搭北上求學的快車。

此時離家的車程再也不是幾十分鐘,而是數個鐘頭,這時,火車跟冒險是同義詞。趕着去尋求刺激、去發現新大陸,離開已經太過熟悉有如一灘死水的原鄉,莒光號一如燃燒的火球投向漆黑未知的遠方,背上的巨大旅行包給我前所未有的篤實感,我綻開煙行魅視的笑容,天地之大,任我隨意翱翔,經典臺詞就是:「只要有錢包跟牙刷就一切OK」。我愛死經過長時間移動後一覺醒來,睜開眼發現自己在一個全新地方的感覺,不一樣的牀單花色,不一樣的空氣氛圍。行進、停留、行進,像是電影鬥陣俱樂部裡的傑克(愛德華.諾頓),逐漸搞不清楚自己醒在哪個城市?臺北、新竹、苗栗、臺中、屏東?還是,我根本沒有醒?

大學的暫停點,是住進鐵軌旁一間殘敗破舊的公寓裡,只要從行進的火車中對外仔細張望,就可以看到自己晾在陽臺的牛仔褲。無疑的,這時,火車跟孤寂是同義詞。沒有錢、沒有男朋友、更沒有生活目標,日復一日,火車轟隆隆地從屋子後頭駛過,原本還天真的認爲應該可以擁有晚上12點到清晨6點的寧靜,但是,運煤列車以巨大的噪音粉碎我的美夢。現在還有煤可以運送?實在搞不清楚。

在那詭異的地點住了一年之後,我只要聽火車行進的聲音,就可以知道是什麼車種,而且在無數失眠的夜裡,我還發展出新的興趣:窺視行進列車中一閃而逝的旅客。於是,「火車不只是火車,是人生總合的載體」,這個想法越來越清晰。

車上有摟摟抱抱的情侶、有父母斥責喧囂吵鬧的小孩、有滿頭銀髮的老夫老妻不發一語、有戴着巨大金戒指與超粗金項鍊的炫富者、有手機鈴聲低俗卻響得特別大聲的流氓混混、有因爲誤點而跟陌生乘客藉手機聯絡親人的老伯、有自以爲說話很小聲的歐巴桑、有一臉焦慮抱着教科書猛唸的學生、有一臉疲倦站着就睡到打呼的中年人、有讓座給老弱的年輕人、有剃着平頭一看就知道是在啃饅頭的阿兵哥、有香水味濃厚說着咕碌碌語言的移工、有望着窗外一臉茫然的妙齡女子……。

我沉醉在那樣的流動裡。不同的人搭上同一班車,前進不同的人生。大家皆是萍水相逢,相伴一段,又各自奔赴終點。

所以也許,現在,矗立在人潮擁擠的車站地底的我,仍然沒有清醒。經過多年輾轉流浪,我渴望立刻搭上一班車,抵達那個真正安歇的地方。然而,我卻搞不清楚那在哪裡。我可以在哪裡買票?應該在何時何處下車?應該展開什麼樣的人生?沒有概念的我迷失在一聲聲催促着即將開車的鈴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