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遂的心願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星期六是我們吃茶的時間,提前由志鋒召集。

其實吃茶也就是一個名頭,沒有誰對吃茶有太講究,沒有專門用於吃茶的茶桌、茶具,每個人都自帶杯子,有的還是保溫杯,喝的白開水。吃茶也就是聚一聚,說說話,有時也會趁吃茶的機會,商定明天是否出遊的事。

仲清是我們幾個人中最年輕的,與我們相差有十來歲,按說,他應該有與他相同或接近年齡的圈子,可能是認爲與比自己年長的人相處,可以學到不同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態度,以彌補閱歷不足,避免一些可能的錯誤和困境。

我們這個茶圈子,除我和志鋒之外,仲清和其他幾個人可說都是老闆,雖說老闆有大有小,但總體條件都還不錯。

吃茶時大都說的是一些社會上的事,自己家裡的事除非主動說起,別人一般是不會問的。幾個人中,除仲清的女兒正在談婚論嫁的年齡段,只剩下志鋒他那三十好幾的兒子至今還未結婚,因爲兩邊的孩子有明顯的年齡差距,因此不會有人貿然在他們之間提起做兒女親家的事,至於他們自己是否有這樣的想法,不得而知,即使有,也不可能當面向對方提出這樣的事,只會通過他人開口,而且會事先說好,只說是介紹人的意思,不是受人之託,這樣萬一遭拒,也不至於太難堪。

如果撇開年齡方面的問題,兩邊家庭條件各有所長,不過從純經濟上來說,仲清有企業,經濟實力要比志鋒大得多,但從名氣上來說,志鋒可說是地方上的“一隻鼎”。

用“一隻鼎”來比喻,是我們這個地方對於那些有性情,有能耐,有才學,在許多方面勝出常人的一種俗稱。在這樣一些這方面,仲清是不能與之相比的。然而,家境條件是一個方面,主要還要看子女自身條件,——遺憾的是,志鋒的兒子不光年齡偏大,似乎也並不是那麼優秀,甚至“不那麼優秀”還是一種緩轉的說法。因此,如果有這方面想法,應該是志鋒這邊考慮得多,但在臺面上也不會輕易放下身段,主動提出要人家的女兒做媳婦。當然,這僅是旁人的猜測——這樣的情形終於在一次仲清翻手機給大家看他女兒的照片時有了變化。

給大家看他女兒的照片,有宣傳的意思,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 也許在別人眼裡,他的女兒算不上金枝玉葉,更談不上國色天香,但與志鋒這邊相比,可說是居高臨下,如果說以前曾有過志鋒兒子做女婿的想法,則現在表明他完全不在意志鋒這邊了,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他的女兒不光有着年齡優勢,未到剩女的階段,做父親的是老闆,手上有企業,就這一個女兒,誰做了他的女婿,完全有可能接手企業,而志鋒這邊,雖說原先有地位有聲望,但那是過去,不是現在,而且這方面不能量化計價,轉變成可供兒子接手的東西。

出於禮節,大家做出關心的樣子看了一眼仲清手機上女兒的照片,只有志鋒一本正經接過手機,作出仔細觀察貌,接着是一番誇讚。誇讚的內容不說長得怎樣怎樣漂亮,而是說仲清的女兒長得不錯,一副富態相,說他喜歡這樣長相的女孩。把誇讚的重點落在了“富態相”上。給人的感覺彷彿是在對財富的讚許一樣。

接着志鋒笑嘻嘻地說:“仲清,給我家兒子做媳婦吧?”

志鋒這話是帶有笑談的口氣說出來的,感覺是爲了在遭拒時不至太難堪。分析他的內心想法,這樣直言不諱提出,是當作一次機會來抓的,有種不提白不提的意思。邊上人自然都跟着附和,說,好啊、好啊。再看仲清這邊,他沒有接志鋒的話,而是用打哈哈來應付。明眼人會看出,仲清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意思。想啊,如果要有此意,也只會通過別人從中牽線。在臺面上給人看女兒的照片,不是自薦,而是一種自信,這種自信顯然是針對志鋒的,一句話:是沒有這種可能性的!志鋒不管不顧地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與他一向自視其高,惟我獨尊的形象,可說大相徑庭!

沒有人會懷疑志鋒的學識和才幹,而他最爲人影響深刻的是他那個性,場合上,即使別人說的是他內心認可的內容,就因爲是從別人嘴裡先說出來的,他會另說一套,否認別人說的內容,以顯示自己的獨特。對他來說,對“謙卑”兩個字是沒有概念的,不瞭解他的個性或是沒有一定肚量的人,跟他說話或相處會感到很不舒服。這樣的個性,往好的方面說是有見識,有魄力,然而,這樣的個性更像是一把雙刃劍。那年上級內定提拔他,走形式徵求意見時,多數人沉默不言,領導本想以“沉默即是默認”來通過了事,最後關頭,有一位發言說:志鋒到這個位置上,能力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問題是,他如果到了這位置上——同級的不去說它——到時是他聽上面的,還是上面聽他的?

這位知道自己說的內容早晚會傳到志鋒那邊的,肯定會被記恨,但相比他提拔上來之後,從此平起平坐,自己再無發言權,倒還不如現在就此得罪,即使讓他記恨一輩子,總比到身旁成爲仇人要好。那些沉默不語的人,看到有人開口說出了自己心中想說的話,於是都開始附和起來:“就是,就是,要是他能改掉這點就好了”。其實大家都很清楚,所謂“青山易改,本性難變”!他要是能改了也就不叫志鋒了!他那名字中的一個“鋒”字,源自“鋒芒畢露”,可說是出娘肚皮就註定的。一把手聽大家都這麼說,想想也是,他這樣不服人的個性,如果到了這位置,自己從此倒要聽他的,我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有人可能會說,也許到了一定的地位之後,會隨着地位的變化而改變個性,比如“宰相肚裡能撐船”,做了宰相,就有了肚裡能撐船的涵養。這種假設或許是成立的,問題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至此,直至退休,再無機會來檢驗這種假設。

或許是懷才不遇,也或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從此,他那自大的個性,更是無所顧忌,凡事一開口就是“如果換了我……只須如此這般……”。對於他來說,哪怕是天皇老子遇到的困難,到了他這裡,都不成其爲問題,口氣之大,總讓聽得人一愣一愣的,彷彿面對的是難得一見的世外高人!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他這樣個性的人生的兒子,如果行爲做派也像他就成問題了。他在位置上時能讓個性得到充分發揮,一是因爲有學識作爲支柱,二是當時所處的環境需要他這樣的人行事,可說是因才施用,人盡其能,一旦時過境遷,這種個性就成了短板。到了他兒子身上,沒有做老子的本事和資歷,這就成了大問題!有種說法:“子女身上的問題,都是父母的問題”,這應該是“子不孝,父之過”的另一種說法吧?

當着大家的面要求仲清的女兒做他的兒媳,或許是話已出口,接着他就開始說起自己的兒子有多麼能幹……然而,這似乎缺少鋪墊,之前從未聽說他兒子有多麼能幹,倒是明擺着至今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職業,只聽說曾幹過城管,但不是正式在編人員,再後來又換過兩次工作,最後一次確切的消息是參加司法考試,最終也未聽說考上。

記得有一次不知是有意安排還是無意識的,大家正吃着茶,他兒子來了。過後問起大家對他兒子的印象如何?口氣是那種帶有炫耀的意思。記憶中他兒子不斷吸菸,說話大大咧咧,坐不住,很活絡的樣子,那架勢,尤其是說話的口氣方面與他父親有得一比。做父親的和我們在場的人都不吸菸,只有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的還是“紅中”,這高檔香菸,讓人想到了他父親在社會上的能耐。

可能是因爲說了要人家的女兒做媳婦,志鋒接着開始談起了自己對仲清企業以後的一些設想和管理方式,口氣是那種輕而易舉的樣子,彷彿仲清從此即可高枕無憂。聽鼓聽音,那意思是說:企業交由他兒子之後,做父親的也會出謀劃策,幫忙管理。

相比他那輕飄飄的口氣,仲清搞那企業,可說是臻臻至至,事無鉅細,全身心放在了企業的生存和發展上,纔有了他今天的成就。讓他時常嘆息的是生的女兒,隨着年歲增加,開始擔憂起企業最後的去向。聽他口氣,女兒是斷斷不會接手的!能力是一個方面,不肯吃苦、厭煩父輩所做的一切是主要的,這樣就只能寄希望找一個合適的女婿當兒子來看待,到時能接手企業。然而,女兒在找對象問題上也不順,並未出現“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場面,偶爾有人介紹,不要說女兒不接受,做父母的更接受不了。過年有二十七歲了,做老子的就有了擔憂,表面看來,這樣的事往往是父母着急,子女不急,沒有做父母的那麼些擔憂,好像找對象是父母的事一樣。女兒不急是因爲手上“拖拍”着一位,是大學同班同學,且是對方在追她。“拖拍”的主要原因是母親反對女兒與外地人建立婚姻關係,認爲只有這一個女兒,不可能到外地去生活,即使男方同意在這邊生活,有了孩子之後,圍繞孩子的一切煩心事,就成爲這邊一家的事。因此一直反對女兒與男同學談下去。這也是仲清在吃茶時讓大家看其女兒照片的主要原因,是爲了“廣而告之”,嘴上不說,其實內心是希望親朋好友能介紹一個,不說十分滿意,基本上也能說得過去的本地對象,這樣既可以有兩邊大人幫了帶孩子,又可培養女婿接手企業。

仲清知道志鋒爲兒子的婚事煩心更甚於他。剛開始接觸志鋒,看到他依然是一副在位置上時的派頭,社會上依然有許多人找他辦事、託請,外表顯得很“吃香”,有那麼一時,也曾有過這種想法,在得知了他兒子年齡之後,很快就打消了念頭。志鋒的兒子不光存在年齡問題,而且可說一事無成,加上哪次親眼所見的做派,完全不是他所能接受的,從此再無這方面半點想法!拿出手機讓大家看其女兒的照片,就是徹底不與理會的表示。

憑才幹和人脈關係,自從退休之後,依然有許多人找志鋒辦事,私底下少說掛有兩家企業顧問的名頭,社會上的“散客”更是不計其數。退休前,早就做好了要在退休後大幹一番的準備,這也是他原先圈內人士相互攀比、以此爲榮的方面。退下之後,雖說沒有了地位,但威望依在,原先在位預設的關係,培養了那麼多的“學生”和“徒弟”,一旦遇到事情,不說“三根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也是熟門熟路好辦事。這樣一種預設的關係,不同於存放的金錢卻勝如存款;不是股權,卻是被人所需,是利用自己的人脈關係和專長餘熱爲別人服務的大好時光,因此退下之後,並沒有那種因爲失去權力而顯得失落,相反多了一層難得的自由和自在,可說比退休前多了一分“理直氣壯”,試想一下,憑他的能耐,接手仲清一個企業,不說手到擒來,也應該是遊刃有餘吧。

或許是“藝高膽大”,也或許是聰明過了頭,一向以見多識廣,遇事靠智謀取勝的人,竟會不管不顧直白提出要求。不要說男女雙方年齡相差十多歲,更主要的是他那兒子不是說有事業在做,從而耽誤了婚姻,純屬大齡一個,說白了就是剩男一個。最讓仲清聽不進的是企業交由他父子兩管理的話。仲清雖然比大家年輕十歲左右,相比志鋒更年輕,然而在算帳方面,誰都比不上他,虧本買賣從不做!對於志鋒的說法,仲清內心並未生氣,倒是有些可憐志鋒,心想志鋒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爲兒子年齡實在大了,做大人的急煞了,遇到讓大家看他女兒的照片時,當成是一次機會,竟在他面前說教起企業管理,而且是建立在企業交由他父子倆掌管之上的,可憐之餘是可笑,心想:“該同志真是想兒子找對象的事想昏了頭了——盡說胡話!”

有了這樣一段插曲,也有好處,在一定的程度上促使仲清加速解決女兒的婚姻,避免耽誤了女兒的婚姻大事,成爲剩女,那樣的話,是會讓志鋒好笑的。也就相隔半年時間不到,吃茶時,就聽仲清開始說起女兒準備結婚的事了。女婿依然是那位長期“拖拍”的同學。如果說此前對女婿不是本地人是一個欠缺的話,現在只要一有機會,就開始說起女婿的好來,工作是如何好,家境是如何好,似乎方方面面都很好,彷彿前面忽視了這樣一位最佳人選一樣。把女婿往好裡說的好處是可以沖淡前面希望別人幫忙介紹的記憶,不讓人產生女兒沒有更好選擇的意識。那次“公示”照片之後,雖然未有“一家女百家求”的情況發生,現在依舊是那位同學,然而,確是一種明智或恰當的選擇,女孩子過了找對象最佳時間,一旦進入“延擱期”,成了剩女,有時比起剩男更麻煩,最終作出這樣的選擇,符合仲清一向做事牢靠,從不做有風險事的個性,相比志鋒他那個性,兩人的差異還是蠻大的,這方面也是兩人成不了兒女親家的原因之一。

憑仲清的經濟條件,又只有這一個女兒,婚宴肯定符合我們這個城市成功人士應有的一切檔次。作爲茶友,志鋒和我們幾個,當然被請到場喝喜酒。志鋒沒有因爲要仲清的女兒做媳婦不成而不到場,體現了一個做大事、有能耐之人應有的大度,至於他的內心感受是怎樣的,現在把這些內容當作回憶來說起時,纔會移位設想一下。

現在只有志鋒的兒子未結婚了,如果說以前經常有人關心的話,現在如果再有人以關心爲由問起,就有些顯得“哪壺不開提哪壺”,估計不光是他自己怕別人提起,別人也在替他迴避這事,這說明兒子的婚姻徹底擱下來了。人一旦過了“當婚、當嫁”的年齡,可說是“過了此村,難找此店”。

喝人家的喜酒和自家辦喜酒,可說是人生少不了的事,從經濟上來說,每次去人家那裡參加婚宴,需要帶紅包賀喜,一次次的付出,有些像“搭會”和到銀行存款,到了自家這邊辦酒,猶如“收會”和取回銀行存款,送出的會悉數收回。如果自己這邊辦酒,與送給別人的時間相隔長了,會做人的,還禮時還會略有增加,以彌補物價上漲的差額。

志鋒是地方上的“一隻釘”,除了親朋關係,還有在位時的上下級關係,更還有“學生關係”、“師徒關係”,許多人以能請他到場而感到有面子,有的還特約要他做現成證婚人。雖然是別人的重要客人,每次赴宴,應該說他做人還是到位的,不會只掮着一張嘴去,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有紅包付出,這樣多年下來,出處沒有聚處多,參加過無數次婚宴,送出的份子或紅包也就不計其數。當初送禮時,是爲了做人送人情,總以爲過後都會收回來的,然而,眼看着兒子的婚事沒有希望,再參加別人家的婚宴時,內心就開始嘀咕起來:“這錢出去之後,不知是否還能收回?”他是多麼希望兒子的婚事有着落,用一場盛大的婚姻收回送也的禮金,更是爲了填補這方面積壓已久因失望而產生的失落感。然而,隨着時間推移,兒子的婚事可說徹底擱置下來了,即使兒子現在結婚,兒子那樣的年歲,站在臺上,會有一種不合時宜的違和感,都已失去辦酒的興致,至多是小範圍內聚一聚,或是用旅行結婚以及現在流行的極簡方式來處理,如果那樣的話,那些送出的禮金,也就付之東流了。

每星期吃茶是慣例,但吃茶談論的話題卻在不斷變化。仲清女兒婚宴過後不久,就聽他開始說起女兒要生孩子的事。他自己有企業這一攤子,是家裡的銀行,那些婆婆媽媽的事,都是他老婆的事,他只是嘴上跟了煩心,其實是在預告享受外孫男女所帶來的天倫之樂。

一開始大家對諸如結婚、生孩子這樣的事會特意不說或少說,避免引起志鋒的不適,但時間長了,總會有內容轉移到家長裡短方面來,然而他那兒子的婚姻,像是已經被人遺忘了的事,連“剩男”這樣的概念都沒有了,大家也就不在意他的感受了。

女兒沒結婚時,仲清會自嘲自己生的是女兒,勸別人的同時也勸自己要想開些,女兒結婚之後,他是希望女兒能生一個男孩的,但是事與願違,依着男方那邊,肯定是要生二胎的,只是就生這一個,已經讓這邊的母女倆吃夠了苦頭!當初仲清老婆不同意找外地女婿的種種不利,現在都體現出來了,根本就指望不着男方父母有手腳來幫忙,因此,要求生二胎的事,也就得不到女方的同意。仲清內裡的想法,也跟男方一樣,想再生一個,甚至更多,他的算盤是起碼生兩個,一邊姓一個,是站在這麼多資產上考慮問題的,但這種事由不得他作主,雖然他是家裡的銀行和提款機,依然沒有發言權,母女倆吃準了他是有心無膽的人,不會有花花草草的事發生,絕不會瞎花錢,這麼多資產最終都是女兒和外孫女的,雖然姓氏是男頭的,但情感培養是這邊的,女孩長大之後,心只會向着女方這一邊,這就叫作有所失,必有所得。

自從老婆子幫了女兒帶孩子,家裡就他一人,想起來,也是因爲房子太多的原因導致事實上的分居,這樣一種單身生活,開頭的自由自在感,很快就讓孤獨感給替代了。不會做飯,只得每天變着法子叫外賣,雖然叫的都是最高價的,總有吃膩的時候。想到自己創造了這麼多財富,過的卻是孤獨的日子,不由得時常嘆息女兒不聽話,抱怨老婆子寡情涼薄,不照顧自己,說自己一旦老了,要用兩個保姆,甚至三個,現在聽說有機器人了,就多了一分寬慰,說爲了對得起自己,到時要多買幾個回來服侍自己。至於機器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則是不會明說的。

由於拗不過母女倆,加上生男生女主要還是男方那邊的事,想開以後,反倒有了事不關己的輕鬆感,從此只須享受有了外孫女所帶來的快樂,時常拿起手機給人看,是那種隔代歡喜的樣子,每在這時,對於我們這些過來人來說,已是無所謂了,估計最有感觸的是志鋒這邊了,兒子不結婚,也就沒有孫輩,要知道,他可是一個有才學的人,尤其以精通古典文化見長的人,深知“獨陽則不長,天地配以陰陽,男以女爲室……”的齊家倫理。他不光希冀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而且要的是“兒孫圍膝繞”,多多益善。

他是家族中難得有官銜的,加上他那說一不二的個性,家族有糾紛,會被請回去調解作主,然而,就因爲兒子老大不婚,自覺失去了說話的底氣,從此,家族裡再有人請他回去,他就找藉口迴避。儘管如此,吃茶時,聽別人在談論家庭裡的事,尤其是婚姻和生孩子方面的事,他倒沒有特意起座離開,以免顯得自己沒有量局,只是增加了拿杯子的次數,或是作出專注於杯中茶葉沉浮的樣子,他這是在用“人生沉浮,拿得起,放得下”來寬慰自己。然而,這樣的氣氛,實在不符合他的個性,當大家展開話題,說到有關帶小孩有多煩惱,同聲嘆苦經時,他彷彿逮到了一次機會,忿然的說:“這有什麼難的,從前生那麼多孩子,也未見難到哪裡!現在只生一個就叫苦連天……”是那種生的越多越好的口氣。沒有誰會去反駁他,倒是提醒了大家,大家的話題有些過分了,都忘了這位的存在了,心裡卻在好笑:“你這是不當家不知柴米價。坐着說話不吃力。從前生孩子哪能跟現在比?再說沒有實踐就沒有發言權,你兒子……唉,沒必要與之爭論。”

遇到法定節假日,大家在一起吃茶是少不了的事。端午、中秋八月半,是準女婿上門拜望丈人、丈母孃的時候。當大家都已忘了志鋒兒子找對象這樁事時,這天,他竟主動說起了家裡的事,說着說着就說兒子去丈母孃家了。過後回想起來,覺得表面上看起來說這話時顯得輕描淡寫,其實卻是“於無聲處聽驚雷”,是經過深思熟慮而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是一種通報,告訴大家,他兒子的事有着落了。之所以採用輕描淡寫的語氣,是爲了掩飾以前曾經有過的焦慮。

然而,對於如此重要的事,竟沒有誰表示出絲毫的驚訝,像是理所當然的一樣,又像是“你說你的,我聽我的”,連諸如“功德圓滿、總成正果”之類的應景內容都沒有說。這樣說來,彷彿他的通報並未收到一定效果,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事情似乎缺少一些鋪墊,此前從未聽說他兒子有對象在談。從理解上來說,“去丈母孃家”與“去女朋友家”是不一樣的,前者是肯定模式,後者則是不確定或可變模式, 當然也有速成式的或跳躍式,但不管哪種方式都是好事,是喜事,接下來應該是發糖、辦酒,當然也可以不辦酒,因爲志鋒的兒子年齡太大了,如果按照正常做法辦酒,就有些“雖是新人,卻是過時黃花”的感覺,好在現在流行簡約辦喜事,但再怎麼簡單,糖總是要發的,然而,自從說過“兒子去丈母家了”這句話之後,就沒了下文,彷彿當時說的那句話,是一種夢囈或自言自語一樣。

那句話應該不是志鋒自己編出來的,有可能是在父母無休止的嘮叨下,兒子被催急了,用來臨時“打過門”,做父母的雖有疑惑,卻寧可信其真,把事情往好裡面想,這也符合志鋒急需用此消息來彌補內心長久積壓的失落和臉面需求,而對於我們這些聽的人來說,沒有必要去辨別真僞,正常的反應是:既然有了,那就等了吃糖、喝酒就是。

然而,並未等到有喜糖吃,沒有誰會爲此糾問,都知道不要爲難人家的道理,只是在肚裡想:沒聽說現在可以簡約到連喜糖都可以不發的做法呀?

如果說發喜糖也是可以省略的話,那結婚以後生兒育女則是一個既原始又永恆的實質性內容,即便沒有生,也總會有一個原因或說法。怕就怕兒子對父母說“去丈母孃家”是臨時拿來作擋箭牌的,但是這種“擋箭牌”是會引起後果的,比起那種說一句謊言,需要用更多的謊言來掩飾還要麻煩!此後的時間裡,並未聽志鋒說已經抱上孫子、孫女這樣的話。當時對大家說“兒子去丈母孃家了”這句話,好在沒有誰認真,趁機要他請客,或是說一些諸如“灰公公”之類的打趣話,說明大家的反應還是恰當的,否則,事情就更尷尬了。

又到了週末,這次約了不吃茶,出遊兩天。

每次出遊,圖自由自在,都是自駕。大景點不去,要門票的基本也不進去,倒不是爲了節約,而是需要門票的地方人工的東西多,人也多,喜歡到人少,原汁原味的地方,哪怕只是一些斷垣殘壁。

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可說教堂和寺廟與山水總是一道風景,遊玩時少不了進寺廟,幾個人中,仲清是不願來這地方的,說菩薩應該保平安、保發財,到了這裡反倒要給他錢,這不是顛倒了麼?他這是屬於對投入卻沒有產出提出的質疑,雖然這樣說,一旦進了廟門之後,他會避開別人的注意,見到菩薩就雙手合十,動作不大,彷彿怕被人看到一樣,至於恭敬時對菩薩禱告些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

志鋒最喜歡進廟,也是最有意思的一位。

有一次看到有一座寺廟坐落在山水之間,顯得很幽靜,景象就是一幅畫,見此情境,說:“我要是這裡的方丈就好了。”我笑着指責他說道,你這依然是官本位意識,到了這種地方仍然不忘要做一把手,爲何不說你是打掃園子、上山砍柴的小尼沙?

進廟門後,他會極有耐心地看一些文字內容,上口閱讀各種字體的楹聯和匾額,尤其是一些年代久遠,漫漶不清的碑碣,竟能斷句釋文,這樣的難能可貴,讓他比別人多了許多見識,也就不足爲奇了。

說他最有意思,是指在正殿見到佛世尊時,他不光不拜,還側着身,一隻手插在褲袋裡。是那種欲與爭高低,一副不屑的樣子,這與他向來恃才傲物的個性相符。見此狀,讓我唏噓不已,心想,這需要有多大的底魄,有何等的雄才偉略的人才會有如此的神態?

然而,見到菩薩也不全是這樣,有一個地方,他會表現出少有的恭敬和虔誠,而且會往功德箱放錢,那就是送子觀音。

志鋒之所以恃才傲物,乃至侍才侮上,在他身上確實有着許多值得驕傲的地方,他內裡的東西,可說無論是天文地理,還是音韻算法,乃至琴棋書畫,可說無一不通,無一不曉,都能來上一手,這使得讓他能看上眼的人和物很少。他還出過一部長篇小說,雖說是花錢出版的,卻符合所有出版要求,還正式到書店展示售賣過,並在電臺“說書”節目裡播出過。應該說他的“知名”主要是在任上時的名聲,地方上一些重大的事情都有他參與的手筆,然後纔是他的才氣和性情,因而,用“一隻釘”來形容他是不正確的,他應該是地方上的一個“臺柱”,這就好似一個戲班子需要有臺柱來支撐一樣。然而,這樣一位臺柱式的人物,在兒子找對象問題上,卻顯得命乖運拙,很不順心!對他來說,吃糖、辦酒,收回禮金,這樣一些事都已無所謂了,私底下曾對人說過這樣的話:“哪怕不結婚,在外面生一個回來也是好的。”說明他已經不在乎那些儀式,哪怕是名不正,言不順,只要有血脈延續即可。他與仲清之間因爲子女婚姻問題曾經有過的一些插曲,表面上波瀾不驚,沒留下任何痕跡,然而作爲在地方上有着響噹噹名頭的這隻“釘”,因爲兒子的婚姻問題得不到解決,血脈不能延續,使得他難以擡的起頭來,他越是這樣,在仲清心裡越會慶幸自己的女兒沒有嫁給他兒子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如果兒子能生一個孫子回來,哪怕不是婚生子,相對於仲清,可說就有了優勢,這應該是他只拜觀音,不拜其他菩薩的原因吧。

現在的仲清,一方面享受着外孫女帶來的快樂,另一方面卻又多了一份心事,女婿在國企工作,月薪逾二萬,年紀輕輕已是部門的負責人,最近還被安排到黨校學習,可說前途無量。然而,女婿愈優秀,他愈是擔憂,生怕不在當地工作的女婿哪天不再趕回來度週末,因此,在諸如房產登記一些問題上,也就留了一手,以防萬一,原本想讓女婿接班的想法更是成了泡影。反觀志鋒,因爲兒子對象不着落,沒有孩子需要老婆子幫忙,在家享受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如果再往細裡想,現在社會上有多少“丁克”家庭,即使結婚成了家,也不肯生兒育女,對此,在人們說起時,更多的是一種理解,而不是在指責。既然結了婚也不肯生子,那乾脆不結婚,結果不是一樣的嗎?這樣還可省了父母的金錢和帶孩子的辛勞付出。當然,這只是旁人的對比方式,並不是志鋒本人業已想開的說法。

或許是兒子找對象的事遲遲得不到解決,期望成了失望,心理也漸顯疲態,也或許是心態放寬了,當仲清調侃女兒生的女孩,再不肯生二胎,如能再生一個,一邊姓一個的計劃已不可能實現,這時的志鋒接過話頭說:“姓氏與血源是沒有必然關係的,姓只是一個符號,是可以變換的,誰也保不準現在的姓就是祖先延續下來的姓氏,比如在古代,有的人的姓氏是皇帝賜予的,原先的姓氏就不用了,也有的爲了躲避戰亂或避免遭受迫害而改名換性的,隔代多了,也就忘了祖先的姓氏。就拿現在來說,如果生兩個,一邊姓一個……”他這樣一種對姓氏與血源採用一種虛無的說法,與他那一直希望兒子結婚生子,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世俗觀可說有了很大的差距,這樣的差距,到底是藉着安慰仲清臨時找的說辭,還是確實在這方面想開了呢?

這天出遊的地方是一個古鎮,遊客不多,正閒逛着,只見一個小女孩跌跌撞撞從弄裡跑出來,危險撞在我身上,接着後面又跟着跑出了一個差不多大的男孩,奶聲奶氣地叫着前面的姐姐。兩個孩子看樣子不會過兩歲,後面的叫前面的姐姐,說明前面的要大些。走在後面的志鋒說:“是龍鳳胎,我要有這樣兩個孩子就好了。”我沒有接他的話頭,而是學着仲清那天迴應他提出要其女兒做媳婦的口氣,打着哈哈,心中卻在想着,世上有許多男女,無需大人操心,兩人到了一起,在牀上只需用腳指頭動動,就有了孩子,可憐該同志,應該說兒子長相不錯,人很活泛,人說蝦找蝦魚找魚……天下總有與之相匹配的人,再怎麼沒出息,也不至於找不到對象,爲何老天就不能眷顧他,讓他遂了心願?

作者:毛正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