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最硬核的樂隊 竟然是一家殯葬店

南京最硬核的樂隊,竟然是一家殯葬店。(示意圖/達志影像)

據《不相及研究所》公衆號報導,在南京江北大道快速路邊,常年有塊招牌吸引遊客打卡,四個刷著白漆的大字在紅門頭的反襯下格外扎眼——少爺樂隊。

沒有人能從名字裡推測出真相。有人以爲這是新開的livehouse,有人覺得是地下廠牌的秘密據點,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裡面藏着全大陸最硬核的音符。他們的電話經常佔線,感覺樂隊的經紀人應該挺忙的。

他們的旁邊是一家農家菜館、漁具店和一家小刀電動車,在卸甲甸,幾個老社區的交匯處,離長江最近距離3.3公里,旁邊就是龍王山,風景看上去好極了,順風順水。周圍的鄰居說,他們的生意「頗爲興隆」。

但奇怪的是,他們的門口常停着幾輛電瓶車和一輛五菱宏光,後座上橫着嗩吶和大鼓,幾個穿白襯衫的中年男人蹲在臺階上抽菸,煙霧混着檀香味。那一幕像是海報上的排練場,卻又帶着靈堂的風味。

門口張貼的「歡迎丨歡迎 ←丨→ 光臨丨光臨」,有一種舞臺幕布拉開的動感,演出的戲份,卻都是關於如何歡送。

有人第一次推門進去,還在幻想裡面有閃爍的鐳射燈和撕心裂肺的solo,結果迎接他的,是一排壽衣和五顏六色的花圈,「你想要什麼尺寸的都有」。

「音樂確實也有,但曲目不是《甜蜜的孩子》,而是《一剪梅》。」「快別聽你那什麼搖滾樂隊了,又是萬能青年旅店,哪吒樂隊的,來店裡聽點好的。」

有人曾腦補過少爺樂隊的設定:「一羣原本滿腔熱血立志成爲搖滾明星的音樂青年,屢遭挫折、懷才不遇,只好做起殯葬樂隊。實則仍然不願放棄最初的音樂夢,直到有天接到了地下演出邀請,一夜成名……」

它讓人暗暗覺得合理,搖滾樂常說「rock never dies(搖滾不死)」,可是在江浙的葬禮現場,搖滾真的不會死,因爲死亡纔是搖滾最穩定的客戶。

少爺樂隊明明寫着「樂隊」,卻從不搞演唱會,他們的舞臺,永遠搭在白布棚下,觀衆不是熱愛搖滾的青年,而是帶着孝布的鄰里親友,永遠哭到眼腫。

這也解釋了少爺樂隊裡,爲何會沒有少爺,「少」字應該指的是「多少」的「少」,算是一步點透了生命無常,也有人說,這個樂隊以前叫「老爺樂隊」,老爺走了後,少爺繼承了衣鉢,改成了少爺樂隊,以後沒準還會變成「小爺樂隊」,算百年老店傳承有序。

在南京,喪事吹打班原本是再尋常不過的行當,但「少爺樂隊」這個名字,卻讓它的日常,擁有了朋克的氣質。

在浙江蒼南,喪事樂隊被稱爲「吹打班」,在江蘇南通農村,老百姓喜歡喊音樂隊,南京則化繁爲簡,突出本質,乾脆就叫「樂隊」。這些樂隊承擔的職能幾乎一致,在葬禮上吹奏、唱曲,烘托哀樂氣氛,區別只在於編制和花樣。

最初他們依附於民俗,後來紛紛自己出來,成立了一個個草根演藝團體。白天「哀」,晚上「樂」,靈柩未歸的兩小時,怕觀衆覺得無聊,有的還能上演舞蹈和小品,講講陰間的段子,甚至夾雜幾段越劇、黃梅戲串燒。

有人驚豔於這種樂隊的主音嗩吶,「一曲《百鳥朝鳳》,前奏還沒吹完,小區裡的貓頭鷹抹着淚,直接在白天叼着崽搬家。」

「過去殯葬店老闆在老社區的牆上直接噴繪廣告,有的以所在地命名,有的是社區名,玩音樂的到南京一看,全是同行,壓力大極了。」

「現在南京一些外地人開的酒吧,名字叫什麼什麼樂隊的,人們都不怎麼去,老闆也納悶,我這音樂挺正宗的啊、精釀也地道啊,可本地人覺得『嗐,那不就是個靈堂嗎,進門就隨份子(白包)能理解,怎麼喝一杯送行酒還要上錢了呢?』」

從某種角度來說,散落南京的街頭樂隊,纔是大陸國內最純正的死亡金屬,他們的舞臺燈光來自紙錢燃燒的火焰,掌聲是哭喪大媽的嚎啕。每一次出場,都是last show。

在白棚下、靈堂前、紙花堆裡奏響《送靈歌》和《朋友啊再見》,一些亡者親屬,還會要求再來一曲《常回家看看》。

少爺樂隊不過是其中之一,店名天然帶着一種親切。在南京,像這種樂隊還有很多,毛弟樂隊、小楊樂隊......有些樂隊根本就不寫自己從事的行業,怕周圍的店家覺得晦氣,但鄰里之間又很和睦,畢竟早晚用得上。

店名很可能就是樂隊的主唱或主音嗩吶手,敢用自己的ID做招牌,你該對他們的實力有點數。

這些人並非音樂學院出身,也不懂五線譜,但他們永遠不會在別人的主場掉拍。他們有的是退休工人,有的是計程車司機,有的是手藝散活工。白天可能在工地搬磚,晚上卻穿上白襯衫,揹着嗩吶去參加另一場演出。

有人說他們是陰陽兩界的中介,活人花錢請他們來,死者靜靜聽他們奏。他們的粉絲至少不會中途離席,也不會嫌吵和酗酒鬧事,理論上講是一羣最好的聽衆。他們的曲目裡,有古老的《哭七曲》,也有改編的流行歌。嗩吶可以吹《菊花臺》,薩克斯能奏《月亮代表我的心》,電子琴甚至能劈出一段《小蘋果》。

葬禮的舞臺,常常像一次跨界音樂節。哭喪與蹦迪交織,紙人和LED並列,孝子與觀衆的界限逐漸模糊。有人嚎啕,有人鼓掌,有人發直播,「葬禮現場,怎麼還燃起來了。」

「我朋友的小學同學家裡就是幹這個的,小學作文寫『我的爸爸從事演藝事業』。如今小夥子子承父業,也從事演藝事業了。」

江浙的一些城鄉地區,本就把喪事辦得熱鬧,白棚下的樂隊,就像一種另類的綜藝班子。他們是拿死亡當舞臺的表演者,觀衆的情緒是真切的,表演的熱烈也是真切的,這種真切,比任何livehouse都要坦率。

外地人看,會覺得魔幻,本地人看,卻再自然不過,有老人講「白事不熱鬧,死者心裡涼。」於是,一個個樂隊便成了一種夾雜鄉情的告慰。

一支樂隊,通常8到10人,隊長負責接單,偶爾還會印名片,司儀負責主持,兼顧散客詞:「天黑路難跑,車多人不少;小孩兒大人抱,老人要走好……」

器樂部分八仙過海,有人吹嗩吶,有人拉二胡,有人敲鑼鼓,有人彈電子琴。

甚至還有專職代哭的女隊員,哭詞抑揚頓挫,能讓全場淚崩。每一次代哭,額外收入20元(人民幣,下同),算是演出費裡的solo環節。

收入方面,也頗爲可觀,在南京農村,十年前一次出場費就是人均200元,一天能幹12個小時,包三餐再加香菸毛巾。算下來,年入6萬不是問題,月入五千穩穩當當。相比互聯網打工人,白事樂隊的班次更規律,薪水更直接不會倒掛,場合更有儀式感,加班就給補助,不用看客戶臉色,更講團隊配合。

更關鍵的是,這份工作帶着天然的戲劇性,在別的職業裡,你很難同時體驗到觀衆的哭聲和掌聲。從分佈就能看得出來,樂隊旁邊就是喜洋洋餐館,該吃吃該喝喝,把人類的悲傷留在昨夜。對樂隊自己而言,沒有什麼龐克,也沒有什麼搖滾,他們只是靠這份差事養家餬口。

在死亡的儀式上,他們提供聲音,讓悲傷有出口,讓沉默也有個背景。

有一次,樂隊的一位鼓手說,他們曾爲一位孤寡老人送行,只有幾個鄰居到場。他們吹得很慢,很輕,直到紙錢燃盡。最後,幾個樂手合力擡起棺木,把老人送上靈車。「人的一生很短,也很突然,就像一片秋風中的樹葉。」

搖滾歌手喊搖滾不死,是種情緒,力量和爆發,這些南京的樂隊,卻每天都在證明,葬禮本身,就是一場永不落幕的live。

樂隊的鼓點落下,替人的心跳收尾,嗩吶的長音飄起,又爲靈魂拉開下一幕的帷布,火光熄滅之後,煙塵飄散之前,死亡像一棵立在荒原的樹,既無聲也無形,卻長青不枯。

「死亡是真正的常青樹,好好活着纔是最珍貴的返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