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爾的“謊言”

最近幾年納瓦爾意外流行。

其實加州一直有盛產勵志雞湯的傳統,加上硅谷的科技和投資元素,納瓦爾構建了一套關於財富、幸福和自我實現的現代福音。

他承諾了一條通往成功的普適路徑,它建立在槓桿、責任感和“特定知識”這些堅實、可操作的原則之上 。

納瓦爾的智慧之所以如此誘人,在於它將複雜、混亂的世界簡化爲一套清晰的個人行動法則,似乎只要遵循這些法則,任何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然而,這套廣受歡迎的成功哲學背後,隱藏着一個深刻而危險的謬誤——一個“謊言”。

納瓦爾核心理念的流行標籤——“如何不靠運氣致富”——可能構成對財富創造本質最深刻的誤讀。

這一承諾,精心構建了一個關於個人奮鬥的神話,卻刻意抹去了那些無法被複制的、決定性的成功要素:運氣、結構性優勢以及歷史的偶然性。

“不靠運氣致富”,這句極具吸引力的口號,更像是一個傳播策略,而非對現實世界的誠實描述。

首先,納瓦爾本人的崛起,就是“卵巢彩票”理論的一個有力註腳。

納瓦爾1974年出生於印度新德里,9歲時隨家人移民美國紐約。他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

少年時期進入紐約知名的斯塔夫桑特高中;

之後考入常春藤盟校達特茅斯學院主修計算機科學和經濟學。

可以想見,這樣的智力與教育起點給了他施展才華的舞臺。

如果他出生在一個連基礎教育都難以保障的貧瘠角落,或者沒有移民美國的機遇,即使有再強的天賦恐怕也無從發揮。

這張人生初始的“彩票”價值無可估量,爲他後續的一切奮鬥奠定了基石。

正如巴菲特所言:“我很幸運生在合適的地點和時代…我非常幸運,無論父母、基因還是所處的市場經濟,都給了我巨大的優勢”。

所謂不靠運氣致富,就像美國那些著名頂尖大學,標榜“我們不看重標準化考試成績”,其潛臺詞並非標準化考試不重要,而是“這只是最基本的默認前提”。

而名校給予的回報,相當大的一部分,是通過頒發一張限量門票,令其畢業生有更大概率加入一個有更好運氣的圈子。

納瓦爾的成功還深深鐫刻着時代與地理的印記,這是宏觀層面的運氣。

20世紀90年代末至21世紀初,人類經歷了互聯網和科技產業的爆發式革命。

納瓦爾正是在技術浪潮最波瀾壯闊的黃金時期投身創業和投資。

他大學畢業後不久便奔赴硅谷——這裡是全球創新與資本最密集的“極端斯坦”中心,財富機會呈冪律分佈:

極少數項目會取得遠超常規的成功。

1999年他共同創辦了口碑網站Epinions,恰逢互聯網泡沫時期獲得頂級風投高達4500萬美元的融資。

儘管第一次創業歷經波折,他卻結識了硅谷的人脈網絡。

此後納瓦爾投資並創立的項目踩準了歷史節拍:

2010年共同創立天使投資平臺AngelList,爲創業熱潮提供助力;

早期投資了Twitter、Uber等日後改變世界的獨角獸公司。

可以說,他周圍流動的人才、話題和資本,都處於時代浪潮的肥尾端。

這樣的環境極大提高了遇上“黑天鵝”式重大機遇的概率。

如果換成另一個時代或地點——比如他留在了印度或錯過互聯網大發展的窗口——即便擁有同樣才智,他的成就也幾乎不可能複製。

正如比爾·蓋茨也曾感慨,如果生在沒有計算機的年代,他或許只是個普通人而非微軟創始人。

這並非否定個人努力,而是承認大環境饋贈的運氣:

風口之上,才能扶搖直上。

納瓦爾的成功與特定的時空背景緊密相連,這是一種宏觀層面的運氣。

所以,他不是逆襲,而是順襲。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納瓦爾深耕的風險投資(VC)行業,其商業模式恰是一套系統化利用“運氣”的遊戲。

風投圈流傳着彼得·蒂爾的名言:“一支成功基金中,最出色的一筆投資往往勝過其他所有投資的總和”。

這個行業遵循的是冪律法則:

極少數超常成功項目貢獻了大部分回報,而多數項目要麼失敗要麼收效平平。

投資人採取的是一種“槓鈴策略”:

將大部分資金分散押注在衆多高風險初創上(槓鈴一端),預期其中60-70% 的公司幾乎沒有回報,20-30% 勉強有1-5倍的回報,只有約5% 能帶來 10倍、50倍甚至100倍的收益。

他們必須接受絕大多數項目歸於沉寂的現實,只爲等待槓鈴另一端那極少數萬里挑一的正向黑天鵝。

整個行業建立在“小概率大勝利”的基礎上,成功分佈呈現出明顯的重尾特徵。

也就是說,財富的主要來源是那些不可預測的少數奇蹟。

一項研究表明,某天使投資平臺上1800多個早期項目回報呈冪律分佈,只有不到1%的成功投資項目實現了22倍以上的回報。

絕大多數項目的回報遠低於這一水平,唯有極少數出衆的投資撬動了整個組合的回報。

這充分說明風險投資是在與運氣共舞:

捕捉那微乎其微卻改變遊戲規則的機會。

試想,一個以擁抱並豪賭“幸運意外”爲核心策略的領域,若有人聲稱其中可以“不靠運氣”贏得財富,這在邏輯上無疑是自相矛盾的。

納瓦爾哲學的巨大魅力有兩個:

1、人人都有機會獲得巨大成功;

2、只要你做對了事情。

在現代社會中,任何形式的成功都並非純粹個人優績(merit)的產物。

“人人機會均等”的競技場是一個神話,社會系統在設計上就傾向於複製和延續既有的優勢。

桑德爾在其著作《精英的傲慢》中指出,優績主義——即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應由其才能和努力決定的理念——即便在最理想的狀態下也是有缺陷的。

因爲它不可避免地將社會劃分爲“贏家”和“輸家”,並讓贏家產生一種道德上的傲慢,認爲自己的成功完全是個人奮鬥的結果,從而鄙視那些未能成功的人 。

這種心態侵蝕了社會共情和團結,使成功者“越來越不關心那些比自己不幸的人的命運” 。

優績主義的核心問題在於,它將成功與道德價值劃上等號。

在這種邏輯下,財富和地位不僅是能力的證明,更是美德的獎賞。

納瓦爾的哲學,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優績主義精英的“意識形態操作系統”。

它爲成功者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話語體系和道德辯護,使其能夠心安理得地將自己的成就歸功於個人選擇、獨特的思維模型和超凡的執行力。

當納瓦爾強調“負全責”時,他實際上是在強化一種觀念:

你的處境完全是你個人選擇的結果。

這套邏輯完美地服務於優績主義贏家的心理需求,而對社會中的“失敗者”則過於苛刻,甚至冷漠。

現實並非如此。許多聰明而勤奮的人,未必能夠實現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而即使是從概率的角度看,哪怕一切公平,最後獲得巨大成功的,只能是少數。--這是一個數學意義上的鐵律。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的理論則從更深層次揭示了優績主義的虛僞性。

他認爲,社會不平等的代際傳遞,並不僅僅通過經濟資本(金錢和資產)來完成,更依賴於其他形式的資本,尤其是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 。

1、文化資本。指個人擁有的知識、技能、學歷以及對主流文化的熟悉程度。

它以三種形式存在:

內化的,如談吐、品味和思維習慣;

客觀化的,如圖書、藝術品;

以及制度化的,如大學文憑 。

2、社會資本。指個人擁有的社會關係網絡,即“人脈”。

這些關係可以被調動起來,以獲取資源和機會 。

布迪厄認爲,教育系統是社會再生產的關鍵場所。

它表面上是一個公平選拔人才的優績系統,但實際上,它更傾向於認可和獎勵那些來自優勢家庭、擁有豐富文化資本的學生 。

來自精英家庭的孩子從小耳濡目染,其“習性”——即在特定社會環境中形成的思維、行爲和品味傾向——與學校所推崇的文化規範高度契合,從而在教育競賽中佔盡先機。

這兩年我爲孩子申請美國大學,多少也接觸了一點兒相關知識。

比如不少爬上名校的孩子,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家庭的託舉。

有次和朋友聊天,說那些藤校會不知道有些家庭在“合理作弊”嗎?例如調用不可思議的資源來完成孩子申請大學相關項目的“包裝”。

有種說法是:當然知道。但這恰恰證明了該學生有能力調用資源,所以Ta畢業之後成功的概率也更大,捐款回報學校的可能性也更大。

最終,教育系統將這種繼承而來的文化優勢,轉化爲一張看似“憑本事考取”的文憑,從而將社會特權合法化。

簡而言之,納瓦爾所推崇的“特定知識”——那些無法在學校裡輕易學到、但具有極高槓杆效應的知識——正是文化資本的一種高級形式。

它不僅僅是技術或商業技能,更是一種對特定精英圈子(尤其是硅谷)的遊戲規則、話語體系和思維方式的深刻理解。

掌握這種“特定知識”,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資本的體現,它能有效地轉化爲經濟資本(通過創業或投資)和社會資本(通過獲得圈內人的認可)。

納瓦爾建議人們去“學習建造,學習銷售”,這在布迪厄的理論框架下,無異於建議人們去積累進入科技精英階層所必需的特定文化資本。

然而,這個積累過程對於那些已經擁有良好教育背景和家庭環境的人來說,無疑要容易得多。

因此,在審視納瓦爾的成功故事時,我們不能將其視爲一個孤立的個人奮鬥史。他的每一步都根植於一個預先存在的、由資本和結構所塑造的社會場域中。

他所獲得的“運氣”,遠非隨機事件的偶然垂青,而是社會系統再生產其自身邏輯的必然結果。

既然 優績主義 並不公平,既然運氣如此關鍵,是否意味着個人努力無關緊要?

當然不是。

對納瓦爾理念更公允的解讀是:

他所傳授的並非消除運氣的魔法,而是教人如何提升自己,以便在機會來臨時最大化地利用“運氣”。

用納瓦爾自己的話說,就是打造個人品牌(信譽)、掌握獨特而不可替代的知識與技能,並善用槓桿(如資本、技術和人力)來放大自身影響力。

這些做法的目的,是提高我們成功的概率和上限,相當於增加了“運氣的表面積”。

正如那句老話:“機會垂青有準備的人。”

當我們在專業領域建立起聲譽和專長時,機遇更傾向於降臨在我們身上 。

納瓦爾強調的“不靠運氣”,實則是在說:

不要被動地等待天降好運,而應主動地打造自身,以 反脆弱 的姿態迎接不確定性。

所謂反脆弱性,即面對衝擊不僅不受損,反而能從中受益。

他希望人們構建這樣一個抗風險的個人系統:

即使環境劇變,自己有足夠的彈性與資源乘風而起。當幸運的浪潮來臨時,你不僅不會被猝不及防地拍倒,反而早已準備好了衝浪板,有能力駕馭波濤。換言之,

納瓦爾教的是如何盡人事以待天命——在人力可控的範圍內做到極致,以便機會出現時一舉抓住。

他所傳授的並非“消除運氣”的魔法,而是如何通過建立個人品牌、掌握獨特知識和善用槓桿,來最大化地“準備好迎接運氣”。

他教導的是如何構建一個更具“反脆弱性”的個人系統 ,從而在幸運的浪潮來臨時,你不僅不會被淹沒,反而擁有了衝浪板和駕馭它的能力。

這些道理是講出了新意的老生常談。

而且對於沒有常春藤文憑、不在硅谷投資圈、沒能趕上好時候的人,這些道理到底有多大用,很難說。

可“不靠運氣致富”,這個雞湯反倒是可能實實在在誤導不少普通人。

最後

納瓦爾的謊言,並非在於他說的話是錯的,而在於他精心構建了一個剔除了關鍵變量的成功方程式。

他遞給我們一張通往財富自由的精美地圖,卻刻意撕掉了地圖上標註着“天時”、“地利”、“門票”和“概率”的廣袤區域。

將這一切的成功完全歸因於個人的設計與掌控,而忽視了運氣這隻無處不在的“看不見的手”,不僅是對自身成功故事的謙遜不足,更是對世界真實運行法則的一種危險的簡化。

這套“不靠運氣”的成功學福音,其最深層的毒性,在於它將一個系統性的概率問題,巧妙地僞裝成了一個個“個體的能力問題”和“人性的道德問題”。

它讓金字塔頂端的少數贏家,心安理得地將自己的“幸運”誤讀爲“德行”,從而滋生出精英的傲慢;

同時,它也讓身處塔基的廣大普通人,將自己的“平凡”歸咎於“愚鈍”,進而陷入無盡的自責與焦慮。

這可能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贏家的貪婪--他們不僅拿走了成功,拿走了財富,拿走了榮譽,還要拿走所有的尊嚴。

真正的智慧,不是假裝運氣不存在,而是深刻理解運氣的運作方式,並學會與之共舞。

它要求我們採取一種更成熟的人生“槓鈴策略”:

用極度的審慎,去構建一個無論風浪多大都足以安身立命的堅固船艙——這是我們對抗“壞運氣”的底氣;

同時,用極度的勇氣,去縫製一張足夠大的帆,捕捉那些能帶我們一飛沖天的“好運氣”之風。

最終,我們必須放棄成爲“掌控一切的造物主”這種虛妄的執念。

真正成熟而誠實的成功哲學,應該既看到個人奮鬥的意義,也正視運氣和環境的力量。

唯有承認命運的偶然性,我們才能既不神化成功、也不苛責失敗。

人生的終極成就,或許不在於“不靠運氣”的孤獨勝利,而在於清醒地認識到,我們每個人都是在運氣的洪流中奮力划槳的泳者。

並因此,對那些被浪潮推向我們前方的人,少一些盲目崇拜;

對那些被漩渦捲入我們身後的人,多一份發自內心的謙卑與慈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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