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擬人生

圖/李宛澍

有鹿文化提供

小學六年級,班上同學借了我一張《模擬市民1》(Sims1)光碟片,自此開啓我的遊戲人生。

《模擬市民1》在千禧年推出,當時的電腦主機仍像鐵箱般沉重,下載遊戲得輸入一長串複雜的英數混合碼,跑個天荒地老才能安裝完成。只不過等待是值得的,比起以前玩過的電子雞、芭比娃娃、扮家家酒,《模擬市民》彷彿現今的虛擬實境新科技,將過去玩過的一籮筐遊戲全都打入史前時代。它是一個高級版的虛擬娃娃屋,甚至媲美真人實境秀,對一個生活經驗不多的小孩來說,更是一個偷窺成年花花世界的白日夢管道。

國小生活平淡無趣,除了上課打掃寫作業外,成天被師長念東念西,毫無自由可言。當時最大的夢想之一,就是和班上要好的女生朋友們同住一棟夢幻別墅,遠離師長緊迫盯人的視線,自由自在快樂生活。遊戲啓動後,第一個創造的模擬家庭,便是一羣由七個年輕女孩組成的團體,集體入住一棟窗外綠草如茵的平房。本以爲這會是一個宛如「共生公寓」般和樂融融的女子宿舍,殊不知遊戲如同現實,每個角色揹着不同的性格、癖好與生活習慣,偶爾玩在一起可以,但若是朝夕相處、日夜摩肩接踵,很快便會因利益衝突、觀念齟齬而滋長出嫌隙。

遊戲開始不久,姐妹便開始爲了搶一間廁所、搶一張牀、搶一個男人而惡言相向,偏偏當時的我還不知有金錢密技的存在(這密技能讓貧窮角色瞬間暴富),還在老老實實讓角色上班下班、龜速賺錢,七個女子共享的家庭基金少得可憐,買不起更多傢俱,也蓋不了更大的房子。生活沒有餘裕,缺乏優雅的本錢,因而只能目睹理想中本該相親相愛的角色,在窄小簡陋的屋子裡狹路相逢,互看生厭,不斷在尿失禁、餓昏累倒、暴躁哭泣、爭吵幹架的災難中輪迴。

第一次的《模擬市民》遊玩經驗,可說是創傷滿滿,最後見無力迴天,只好懸崖勒馬,果斷刪除所有角色,歸零重來,驚魂未定。

或許因爲天生好管閒事的傾向,我從小就喜歡看書,所有小說對我來說都像八卦密語,允許我用貪婪的目光,貼近他人生命的酸甜苦辣與高低起伏,模擬感受那冰凍火燒與剝皮削骨。然而只要闔上書本,萬馬奔騰瞬間收束,也就回到普通而安全的生活,歷劫歸來般心滿意足,彷彿只是去看了場血肉橫飛的恐怖電影,無論多麼撕心裂肺、蕩氣迴腸,走出電影院,外頭仍是呆頭呆腦的燦爛晴天。

這種熱愛窺探的性格,充分解釋了我對《模擬市民》從小到大的迷戀。從十幾歲玩到三十幾歲,遊戲從一代玩到四代(如今坐望五代),身邊許多朋友都不懂《模擬市民》到底有何魅力,在他們眼中,《模擬市民》沒有關卡,沒有劇情,沒有懸疑,沒有戰鬥,只不過是創造一個普通角色,在一個普通世界裡走來走去,模仿着真實生活那些吃喝拉撒睡罷了。

既然要玩,爲什麼不玩些驚險刺激的遊戲?

的確,《模擬市民》很多時候,真的就是複製着現實生活那日復一日的百無聊賴罷了。

《模擬市民》沒有正確不正確、道德不道德的玩法,你可以盡力滿足角色的基本生理需求,幫助他們提升各種專業技能、在職涯上更進一步、領養寵物、約會配對,《楚門的世界》般促成一個個美滿家庭。你也可以化身惡魔,讓一切陷入地獄火海,用各種充滿創意的方式折磨角色,盡情宣泄現實生活積累的種種惡氣,以及內心深處蟄居的小惡魔與窺淫慾。

我承認曾把角色囚禁在無門窗的密閉空間直至絕望而死,又或是讓他們在沒有出口的泳池迷宮裡游到力盡人亡。然而最初使人血脈賁張的邪惡,一再重複後也變得了無生趣(總覺得在地獄裡凌虐罪人的惡魔,實際上也是永恆地在服刑吧),於是玩着玩着,還是退回了外人眼裡最無趣的那種玩法──日常瑣碎,生老病死。

《模擬市民》的誕生,源自一場火災──遊戲創造者威爾.萊特(Will Wright)的家在一九九一年的一場加州野火中付之一炬,超過三千個建築家屋被焚燬。在重建家園的過程中,《模擬市民》的最初構想浴火而生。遊戲設計者們從建築學社會學心理學與人工智能研究中,提煉出遊戲世界的基礎邏輯:角色有記憶、有理想、會做夢。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會淪爲抱怨連連的廢人;他們會愛上不該愛的人,或是爲了小事和朋友反目成仇;廚藝技能低落會導致失火機率提升,擁有「愛運動」特質比擁有「懶惰」特質更長壽。他們也會在千篇一律上下班的規律中,突然間心情低落,擔心自己無法達成人生夢想;又或是在廚房煮咖啡時,突然陷入存在危機,畫面側邊欄跳出奇想視窗:「這一切幾乎就像有人在控制自己的人生似的。」剎那間腦裡閃過一個陰謀論,莫不是《模擬市民》們實際上存在於某個平行宇宙,和世間萬物一般內建基因,命運寫定,雖自認擁有自由意志,實則被遊戲程式給操控左右,而我們和他們,不過都是環環相扣的俄羅斯娃娃,就像《模擬市民》裡的模擬市民一樣也能在電腦上玩《模擬市民》?

好在人類與模擬市民們,最終都還是落地黏貼在各自版本的現實肌理之中,玄妙念頭驚鴻閃過,下一秒又被剛泡好的咖啡、手機亮起的新訊息,又或是身邊人的叫喚給分神而去。

《模擬市民》即便以現實爲藍圖,卻還是不脫遊戲本質,仍舊屬於幻想領域。在遊戲裡,你可以成爲狼人、吸血鬼、人魚、巫師,或是僞裝成人類的外星人;貧窮落魄小市民不必白手起家,只要靠作弊密技就能瞬間躍升鉅富階級;無名路人可以在街上和國際巨星搭訕,半小時內成爲世上最好的朋友;不愛有愛情藥水,死去有回魂靈藥;若是發生不樂見的意外,例如角色被隕石砸到過世、被外星人綁架後懷上異星寶寶,又或是偷情被另一半逮個正着,補救方法很簡單,只要直接登出遊戲,遺失進度、消除記憶,重新啓動後,又能回到原本那個皆大歡喜的時間節點。

錯誤可以重來,時間無限溫柔。從某些角度來看,《模擬市民》的角色能夠不斷分裂出新版本的自己,在不同的情境下重新開始,彷彿多重宇宙和諧共存。但如「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悖論──假如一艘船上的木板一塊塊被換掉,最終整艘船的木板都換成新的了,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曾經有個朋友信誓旦旦說他不會死,因他相信未來科技將會上傳他的意識,而他的肉身則會被其他物質給替換。然而當一個人從裡到外全都換了一遍零件,那「他」還是「他」嗎?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河水每分每秒變動流逝,但站在岸邊眺望,那河還真是日復一日、百無聊賴地相似。

同一個長相、同一個名字的遊戲角色,不斷降生在各式各樣的全新情境中,此一世是隱居叢林深處的巫師,另一世是在熱帶島嶼跳舞的嬉皮,下一世是蟄居城市貧民窟的藝術家。生活錶殼不斷變換更新,但玩到底便會發現,無論角色是人是妖、住破爛拖車或山頂豪宅、孤獨自閉亦或親友成羣,日復一日該做的、要做的、想做的,也差不多都是那些事情。

倒是電腦螢幕外的我,從小到大趴在電腦桌前玩《模擬市民》的姿勢不變,內心風景與遊戲心態卻隨着歲月點滴變幻。小時候,《模擬市民》於我而言是個虛擬大觀園,一部搶先觀看的成人世界預告片,在班上不敢和暗戀對象告白的我,在遊戲的世界裡,十分鐘內就能擁有一個新戀人,甚至愛人要幾個有幾個,鄰居全部愛過一輪也無所謂。看着角色們調情親嘴、牽手摟抱,最終躺到牀上進行用詞委婉的「嘿咻」活動,內心也跟着小鹿亂撞。

然而逐漸世故,從前使我純真竊笑的遊戲情境,如今已攪動不了丁點心池漣漪。反倒是,有時被現實磨破了皮,又或是陳年舊傷隱隱幻痛,需要些心靈上的止痛藥時,手指便自然而然、熟門熟路去點開電腦桌面上熟悉的晶錐體遊戲logo,將精神拋擲到咫尺天涯的虛擬宇宙中。

角色什麼都不做,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就只是在沙灘露臺喝酒、看海發呆,在花團錦簇的森林小屋廚房烘焙蛋糕,在深夜酒吧的霓虹燈光中點菸,又或在外頭下雪的溫暖公寓吃火鍋看電影……天光流轉,溫柔靜謐,全世界彷彿只剩下我與角色,裡外相照,虛實靈魂暫時互換,封凍在時空的某一個真空膠囊中。角色如幻肢代替我去過一個萬物不凋零、萬事有轉圜的理想世界,如此,就連日常生活最平凡、最細碎的活動,也浮泛出一層豐富滋味在表面。在那四季輪轉卻恆常年輕的物理空間中,英雄曲線不需要存在,也沒有意義存在,沒有將降大任於斯人的天,人人都是大致快樂而面目空白的薛西佛斯,身在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無限選項之中,只要不感到無聊,便能這麼一直過下去。

沒了日日逼在眼前的生死疲勞,在生活潰雪的危及之際,只要緊急按下重新啓動,便能鑽個空隙好好舒一口氣,神清氣爽再出發。

玩遊戲如同看小說看電影,暫時卸下背上的大石頭,坐在馬路邊稍事休息,想像着,沉重大石變成輕盈花朵,艱難上坡夷爲平坦大道。那一瞬彷彿一條泡過冷水的冰毛巾,敷在因扛石而勞累僵硬的後頸,沁涼竄入毛孔緩緩釋放,竟也還能感到絲絲清涼。(本文摘自《夜晚還年輕》一書,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