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之外遇知音:一首中國作品的遠播、煥新與迴歸
阿波斯托洛斯·帕利奧斯 卡特琳娜·查茲尼科勞 攝影/劉冠澤
◎王紀宴
對話人
卡特琳娜·查茲尼科勞希臘小提琴家雅典國家管弦樂團首席
阿波斯托洛斯·帕利奧斯希臘鋼琴家
近日,在成都城市音樂廳舉行的“卡特琳娜·查茲尼科勞小提琴獨奏音樂會”,開啓了兩位希臘音樂家的2025中國巡演。隨後,小提琴家查茲尼科勞和鋼琴家帕利奧斯在南昌、北京和天津等地演出,其中包括在北京大學和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舉辦的兩場音樂會。
在各個城市豐富的演出中,他們的曲目安排顯得十分特別——包括了馬思聰和黃虎威兩位中國作曲家的四首作品,而其中兩首都是由多個樂章組成的套曲。在來華演出的外國演奏家中,演奏頻率最高的中國作品應算是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像此次音樂會中國曲目含量如此之高的情況並不常見。
被譽爲“中國小提琴第一人”的馬思聰,於1937年創作出《綏遠組曲》。其第二樂章《思鄉曲》,是撥動無數爲抗日救亡而奮戰的中華兒女心絃的名曲,深受喜愛。但聽到小提琴家在音樂會上完整演奏《綏遠組曲》三個樂章的機會卻相當少,以至於很多人並不知道,著名的《思鄉曲》是一首組曲的一個樂章。
而在1950年,時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馬思聰創作的《第一回旋曲》,融匯了秧歌舞和眉戶戲等音樂元素,有着濃郁的時代感,也是難得聽到的。
四川籍作曲家黃虎威享有“當代巴蜀音樂文化先行者”之譽,他在1958年以六首四川民歌爲素材,創作出鋼琴組曲《巴蜀之畫》。這一曲目出現在兩位希臘音樂家的音樂會上,讓他們此次的中國巡演更加與衆不同——在巴蜀之地,一位來自遙遠希臘的年輕音樂家,演奏誕生於這裡的《巴蜀之畫》,而且是她本人完成的這個作品從鋼琴到小提琴的移植。這樣的藝術創造,不僅是一位外國音樂家對中國音樂的致敬,更是一次文化交融的生動體現。
在巡演間隙,筆者與兩位音樂家進行了數次訪談,深入探討了音樂會曲目跨越古今中外的構成,以及中國樂曲的改編等話題。
從《巴蜀之畫》的第一個音符開始,二胡的聲音進入我的內心
北青藝評:您兩位此次中國巡演確定的曲目非常與衆不同,不僅安排了四首中國作品,查茲尼科勞本人還對黃虎威先生的《巴蜀之畫》進行了改編,由原作的鋼琴曲移植爲小提琴曲。聽衆以及業界人士都很好奇,您作爲一位希臘音樂家,如何知道這首作品的,並進而聚焦於它,研究它,對它進行改編的?
查茲尼科勞:在希臘,儘管接觸中國音樂的機會目前仍然不那麼多,但人們對中國音樂的興趣日益濃厚。此前,我在希臘參加一箇中國-希臘兩國的文化展,由此知道了中國作曲家馬思聰和黃虎威的音樂。當我第一次聽《巴蜀之畫》時,感覺它描繪了巴蜀美妙的風景、故事和聲音,它的六個樂章給我一種電影畫面般的感覺,令人回味。我從音樂中聽到了春天的到來,鮮花盛開,回聲在山間迴盪,人們歡快地跳舞。它喚醒了我的想象力,也讓我產生了強烈的願望,想親身體驗音樂所描繪的地方——成都。
《巴蜀之畫》雖然是鋼琴演奏的,但在我心中更像是中國傳統樂器演奏出的聲音。在改編中,我保留了每個樂章原來的調性,爲的是充分保持作品原有的特色。我從中國傳統樂器二胡的演奏中汲取靈感,試圖通過小提琴來傳達它的表現力。我認爲小提琴是二胡在西方音樂中的對應物,鋼琴是中國古箏的回聲。所以,我必須讓我的小提琴演奏出的音樂像二胡,而鋼琴的聲音像古箏。
在改編過程中,我花了很多時間聽二胡和古箏的錄音,熟悉那些樂句的呼吸方式、旋律的走向和流淌方式。尤其是二胡,不僅對我的改編,也對我演奏中的音樂處理有很大影響。從《巴蜀之畫》的第一個音符開始,二胡的聲音就進入了我的內心,它激勵我努力適應這種音樂風格,在音符之間滑動,使用不同的顫音,讓聲音斷開或移動——這些都是我試圖呼應二胡聲音的方式,不僅在技術上,也在情感上。
有趣的是,被稱爲“里拉”的希臘小提琴,也有與二胡非常相似的風格和技巧。如果我要把《巴蜀之畫》由原作的鋼琴曲帶到小提琴和鋼琴的世界,意味着我要做的不僅僅是簡單的複製抄寫,而是找到在小提琴的傳統技法中可能不存在的表現方式。我的最終目標不僅僅是改編音樂,而是架起文化的橋樑,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和尊重的態度將其變爲現實。
所以,我真的很高興能把這首《巴蜀之畫》帶到成都,並聽到您和聽衆對我詮釋的看法。
一把小提琴的演奏,像一個完整的管弦樂團
北青藝評:帕利奧斯先生,正如我們談到的,以往我們聽到的《巴蜀之畫》都是鋼琴獨奏的形式。您是否可以從鋼琴家的角度談談,鋼琴曲改編爲小提琴曲之後,音樂發生了哪些變化?
有的高度鋼琴化的作品,如肖邦的鋼琴曲,有一種“自帶的”或者說內含的“拒改編特質”。比如肖邦那首非常著名的9號第2首降E大調夜曲,聽小提琴改編曲時,不管演奏者是多麼偉大的小提琴家,仍會讓我們禁不住想聽鋼琴的演奏。小提琴擅長的歌唱性在這樣的音樂中好像突然失去了魅力,變成了一種在原作面前缺少表現力甚至缺少真實感的“模仿式”存在。
帕利奧斯:我非常贊同您說的,不過,在卡特琳娜改編的《巴蜀之畫》中,情況有所不同。在聽這首作品的鋼琴演奏時,每個樂章的旋律都是具有歌唱性的,它們本身就很適合在小提琴上演奏,這也就爲改編提供了最好的基礎和條件。
而卡特琳娜非常好地利用了這些條件,讓這首作品既保持了原作動人的地域風情和風格獨特的音樂語彙,又很小提琴化,也就是能夠充分發揮小提琴的技巧和表現力。在演奏改編的《巴蜀之畫》時,鋼琴由原來的獨奏角色變爲合作、支持、對話的角色,讓音樂展現出另一種吸引力,這是非常可貴的。
我相信這樣的改編會成爲有生命力的藝術創造,而不僅僅是一種爲了一次巡演曲目而做的移植。
北青藝評:關於音樂改編,是一個言之不盡的話題,似乎越偉大的音樂作品就越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吸引音樂家去不斷地進行種種改編。比如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從古到今的改編版不計其數,從室內樂到管風琴、到吉他。查茲尼科勞作爲90後新生代小提琴家,對改編似乎情有獨鍾,這次還帶來了已出版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歡樂頌》的無伴奏小提琴獨奏改編樂譜,在音樂會後與聽衆分享。可否請您談一下對貝多芬帶合唱的宏大交響樂的改編理念?
當我們在音樂網站上看到您演奏您的改編之作時,起初是好奇,然後是相當震驚:這並不是像我們想象的將膾炙人口的《歡樂頌》旋律加以變奏,而是將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的主要旋律素材包括了進去。在一些最交響化的地方,比如在被稱爲具有“排山倒海之勢”的雙主題賦格之後的合唱,那種熱烈、狂喜和巨大聲勢,僅由管弦樂團都無法充分表現,必須有合唱團加入,何況只由一把小提琴演奏?
在聽到您的演奏後,才感受到改編能夠挖掘的樂器潛力:您以小提琴特有的高超技巧,讓《歡樂頌》的主題和貝多芬總譜上此處絃樂的湍急三連音同時奏響,從而保持了這段音樂的熱烈感。全曲的狂熱尾聲,在改編中也有精彩處理。
查茲尼科勞:感謝您的評價!當我開始我的第一首小提琴獨奏改編曲時,受到莫扎特的歌劇《魔笛》的啓發,這是我最喜歡的歌劇之一,其中夜後這個角色有一段難度極高的花腔女高音唱段。作爲一位小提琴演奏者,我想實現在小提琴上演奏這個著名唱段的願望。這個唱段對改編者的挑戰不僅來自女高音聲部的旋律,還有用一種樂器重現完整的管弦樂團的聲音。
我直接從歌劇原譜開始,寫下所有管絃樂聲部,然後試着用小提琴演奏。那些無法顧及的聲部我只能省略,但依然讓一把小提琴的演奏聽起來像一個完整的管弦樂團。
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中的《歡樂頌》是偉大的傑作,世界各地的人都熟悉它的旋律。它在問世時是史上最長的交響曲,包括完整的管弦樂團、合唱團和四位獨唱。當著名的《歡樂頌》在最後樂章響起,一個起初聽起來簡單的旋律,最後發展成爲龐大而有力的主題。我開始爲小提琴獨奏改編時,再次強烈感受到這部傑作的分量。研究總譜教會了我很多,比如貝多芬對和聲和結構的掌握。
已有的小提琴曲目已經很豐富了,我對《歡樂頌》的改編,是爲了嘗試進一步突破小提琴演奏的技術界限,將其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
哀傷而熱烈的《綏遠組曲》,讓我想到傳統的希臘音樂
北青藝評:正如您所說,希望改編的版本以自身的吸引力而有機會更多地演奏,被更多的人熟悉,躋身於成功的改編創作之列。就像穆索爾斯基的《圖畫展覽會》,雖然鋼琴原作是毋庸置疑的傑作,但人們聽拉威爾的管絃樂改編版本的機會確實更多。很多時候,如最後一段、著名的《基輔的大門》,管絃樂帶來了輝煌壯麗感。
馬思聰先生的《綏遠組曲》,由《史詩》《思鄉曲》《塞外舞曲》三個樂章組成,最初的創作都是小提琴獨奏形式,此後作曲家本人將後兩個樂章改編爲管絃樂曲。其中的《思鄉曲》是最動人心絃的。想問查茲尼科勞,您從這首誕生於特別年代的中國樂曲中,體會到的是什麼樣的感情?
查茲尼科勞:我們選擇馬思聰先生的《綏遠組曲》作爲音樂會的開場曲,因爲這部作品,尤其是第二樂章《思鄉曲》,給人一種深刻的個性化的感覺。標題說明了一切——這是關於思念和記憶的情感。
在這裡,感情沒有隱藏在複雜性背後,而是以簡單的語言表達出來,而這成爲它如此強大的原因。
儘管我不是在中國音樂中長大的,但思念和懷舊這樣的感情對我來說是很熟悉的。馬思聰先生創作的旋律讓我想起了傳統的希臘音樂——哀傷而熱烈,反思但又切實。這是一首教你傾聽的曲子,而不只是演奏好它。
儘管我們來自不同地方,但心中有同樣的感受
北青藝評:這是否證明,相距遙遠的中國和希臘,在精神上、感情上是息息相通的,而音樂是實現精神連接的無需翻譯的語言?
查茲尼科勞:在我看來,我們中國巡演所演奏的所有音樂,中國的和歐洲的,都可以而且應該成爲這種精神的交流。音樂是人類最強大的語言,能夠瞬間將我們聯繫在一起。它超越了表面,是人與人之間不需要翻譯、不需要解釋的對話方式。這就是爲什麼我喜歡演奏不同傳統的音樂,儘管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但心中都有同樣的感受。
在中國演奏對我來說很特別,這個過程彙集了我作爲一位音樂家所關心的很多東西——傳統音樂,跨文化對話和古典曲目的生命力,讓我更加相信古典作品在今天仍然很有價值和魅力。而在一場音樂會上,將東西方、古與今、原作與改編結合起來,帶來的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和啓示。
深入中國音樂也讓我更接近自己的根。我是希臘人,希臘傳統音樂一直伴隨着我,在希臘與中國文化中,有一個共同的情感核心,有一種與語言、舞蹈和生活緊密相連的節奏感。這些元素影響着我的演奏,包括古典曲目的演奏。音樂是一種以時間爲基本參數的藝術,作爲演奏者,我的使命是在每次演奏一首樂曲時都讓它栩栩如生。奏出正確的音符和演奏得純淨只是基礎,最高的任務是讓音樂聽起來充滿活力,就像在此刻重新創作一樣。
我們在中國巡演曲目中納入了兩部重要的西方經典作品。一首是意大利巴洛克音樂的重要作曲家阿爾坎傑洛·科萊利的d小調第12小提琴奏鳴曲《弗利亞》。它基於一個簡單的音樂主題,之後是一系列變奏。這一切都是關於一個結構中的創造力——在不失去原初形式的情況下看看你能走多遠。在某種程度上,它代表音樂與人類生活中無所不在的變化、重複和迴歸。
另一首是弗蘭克小提琴奏鳴曲,更多地體現了循環往復——同一個音樂主題反覆出現,但也在發生着變化,這就像萬物生長和進化。你在開始時聽到的主題在結束時仍然存在,但它經歷了太多,感覺既熟悉又新鮮,就像一個因經歷而改變的人。
這兩首樂曲之間構成的對比,是我們將它們列入演出曲目的原因之一。它們展現出了兩種不同的發展形式,都具有深刻的表現力。
北青藝評:初次來到中國,在不同的城市裡演奏中國音樂和西方古典音樂,會有什麼新奇之感?
帕利奧斯:我爲這次中國巡演感到非常高興和榮幸。中國和希臘文化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尤其是在哲學領域。對我來說,演奏中國音樂是一次非常愉快和令人興奮的經歷,讓我有機會發現一個色彩豐富的新世界。中國傳統音樂主要基於五聲音階,與西方古典音樂在風格上有很大不同,差異不僅存在於聲音上,也在音樂家的感知上。我們中國巡演的曲目結構,就像一次從歐洲巴洛克和前古典時代開始,走向浪漫主義、走向20世紀中國音樂的旅程。
我對中國觀衆,尤其是年輕一代對古典音樂的興趣印象深刻。我相信在很短的時間內,中國可以成爲古典音樂領域最重要的國度之一。
圖片由藝術家本人提供(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