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遊記

貓的五味 守護(圖/王幼嘉)

縱使已經過了這麼久這麼久,我依舊苦於失眠而篤信於夢。

貧乏而消化不良的多慮易驚,徹夜未闔眼教得度白晝如度地獄的慢性疼痛發炎,過度活躍的副交感神經是鐵磨的針尖,逐一刺穿我疲弱的肌肉脆薄的胃腸,以及遍身躁熱難耐那焦躁如萬蟲鑽心的毛細孔。

對於長年不信任睡眠的失眠患者來說,能做一場夢是僥倖,因爲那意味着你成功地抵達了潛意識的彼岸,意味着你還能睡,你還沒有死透。但更甚者,要做一個畫面美麗而情節完好的夢更憑藉心智的運氣,我以爲自己絕望於潦倒而獲即將溺斃於無名深海的時候,那些時刻所做的夢卻是水晶警鐘,裸裸錚錚地告誡着我:你還沒結果,你要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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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來了,貓開始長出軟厚的絨毛,觸手摸起來像毛織的海浪,滑膩順柔溫暖。

路邊跑過的老鼠也圓滾滾的,夜鼠路奔,我懼跳起來扔掉手中的煙,無意攻擊牠,而牠遲疑了半秒鐘,便往更深的黑暗裡驚走擺尾遁去。

鼠尾的餘影還殘留在眼底,腦海裡卻浮現不久前剛做過的一場夢:夢中,他和我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年紀不過十七八,穿著白襯衫黑裙褲那樣的校服裝扮,我一樣是比他高出一個頭的身材,我們並着青春強壯的肩膀,手挽着手走到一條白晝的溪流邊,陽光燦好如白銀,卻不燙人,流水冰涼清澈如靈動的水晶光流,水底有灰色的光滑的石頭,靈動地停遊在水中的魚羣,魚身如斑馬如孔雀,黑白紋底藍綠織錦,交錯着正午的陽光,一霎眼一霎眼地擺動着小巧的尾翼,炫麗且寧靜,如電露如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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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鮮少夢遊的體質,記得起來的夢遊好像不過是非常稚齡的孩提時候,還未學會完整的辨認現實與意識的界線(而真有那樣的律則或者限度存在嗎),總是夢見自己起身,繞過高大異常的房門和冰箱,疑惑地尋找着母親。那座冰箱總是站在客廳與臥室的轉角,好像一隻巨大的按鍵,按下了便尖聲作響,驚醒了沉溺在電視節目裡的大人們和夢遊狀態般重複念念着童言囈語的我。

我還那麼小,小得家中只有我一個孩童,一個遊走在孤獨與無人理解的荒原邊境的、還沒長成人形的幽靈似的女兒。家裡公寓的貼木地板總有一兩處不安地隆起,像頑固的石瘢自行搬動了地界。觸腳冰涼,即便是跌倒也是摔在沒有鋪設任何地毯的貼木地板上,卻寧願忍着疼痛(事實上,就連那疼痛有多痛也想不起來了)而不敢放肆地哭出聲音,擔心自己的哭泣震壞了這麼窄仄的寧靜,毀破了這電視螢幕裡所搬演的薄弱卻和樂的、屬於大人的夜晚娛樂時光。

只是那些夜晚,我並不存在,或者說,他們並不希望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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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能漫遊,而我所記得的夢遊也就是那樣,在不到四歲與已逾四十的這麼多年裡,睡眠是一班走走停停、動不動便任性半途熄火的老電車,載着我的松果體我貧乏的多巴胺我的呼吸中止症,以及永不停產地夢境的軍火鐵工廠。直到最近一次(可能因爲連續了好幾天睡眠不足致使耗弱過久的)的夢遊行徑,我置身於全然地夢與全然地醒之外,遺失了現實裡的方寸──我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轉開房門,怎麼穿鞋行過整座陽臺完整地取走外送放置的餐點,怎麼進食又怎麼將食盒洗淨分類,甚至鋪好了一張乾淨完整的牀榻,然後將自己放進失卻時間流向的深沉的睡夢的最底層,像溺水的人最後嘔出的棄守的氣泡,溺斃之際雙眼失神裡如暗房裡洗不出影像的無盡黑流。

而在那些意識茫滅摸黑漫走的時刻,我又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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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街旁的無名的鳳凰樹在我眼前吐出一朵血花。

我想起N大文學院中庭的鳳凰木,那麼蒼老那麼火燙,長夏將盡的時候,論文也寫到了盡頭,我沒有餘錢租畢業服,好心的同窗將他的長袍脫下披在我身上,我們在巨大而古老的鳳凰血花下,各人拿着數位相機做各奔前程之際最後的旋身瞬間。

往往我不明白世界爲何如此待我,但我從未忘記那些善意濡沫的日子,像一場又一場反覆上演的夢遊,夢中日復一日地攀坡抵嶺到逼近山巔的百年樓,事隔多年我纔想着那百年二字的意思,人生不盡百年,而身後百年來不及也無可及思索,但總有某些黃金時刻會留下,像是那未等我彆扭地開口便溫柔披上我身的長袍,像那雙跟我說不要緊一切會好的手,像那一羣在紅磚瓦學院建築前跳躍着笑開臉的少女少年。

而我們是多麼年輕啊,就像在彼此的一輩子裡短短地握着手夢遊了一場,三年讀書方畢業,課堂走廊間,我們交錯着肩膀回頭對看着一笑,然後前去各自的方向。

窄仄的宿舍,貧瘠的租賃雅房,冰箱底部踽踽顛簸的蟑螂,那是不是我這一生做過的最好的青春幻夢?那夢既綿長又短暫,青春一霎,即便動用最華靡的語言我也無法如實描述,青春本就夢境,而我們曾經同在一處僅有蟬鳴與鳳凰花燦美的場所,高高地拋起方邊帽子拋起未知拋起自由拋起時光裡的細碎總總,金色的穗線飛揚金色的夏末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