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幾十分鐘的步行,事關我的自尊

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頻頻上車、下車,一切都是匆匆而過,這樣的生活由慣性推動,最終不會失速嗎?

蘋果核擺在那裡,給孩子會覺得慢待他們,給媳婦兒會覺得不好意思,完全丟掉又覺得背叛了蘋果……

一個人完全自洽了,世界會變得平滑,沒什麼溝壑。

電驢不簡單,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對抗多久

最近有三個問題特別折磨我,分別是:一箇中國化的技術哲學是如何可能的,四年級孩子面積計算怎麼提高,以及到底要不要買一臺電驢。這最後一個問題給我造成的焦慮最劇烈。第一個是關於職業的,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琢磨。第二個是關於孩子的,大不了去報一個班,把困難丟給別人。第三個是關於生活真相的,每天都在籌劃,還挺迫在眉睫的。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好像挺多中年人都會遭遇一個尷尬的距離——這段距離開車太近,走路太遠,特別適合騎電驢。我每天早上得花20多分鐘走路送孩子上學,以前感覺還挺良好的,覺得自己幾乎接近理想的父親。最近不大行,小朋友同學的父母不少都買了電驢。買了之後,他就能“嗖”一下從你旁邊穿過去,他們家小孩就能回頭叫我們家小孩的名字,也不多說話,就是提醒你羨慕他在高速運轉機器上那種恣縱感。

在這種不健康的攀比心態下,小朋友開始不斷問家裡爲什麼沒有電驢,他們一度還特別想買“三蹦子”,過生日也專門許願。“三蹦子”是我的底線,目前是突破不了的,也不大好買了。電驢很好買,學校附近有幾個專營店,我特意去試騎了幾次,每次轉兩圈下來就挺感慨的:它是真好騎,“駕駛感”是汽車根本沒法兒比的。騎上電驢,感覺自己指哪兒打哪兒,多小的縫兒都鑽得過去。試駕的時候,我腦子裡都是《艋舺》《海角七號》和《最好的時光》,這要是帶上媳婦去京郊兜兜風,那還不得浪漫壞了。

不過每次要掃碼付錢的時候,我還是把手收回去了。電驢不能買,我怕買了自己就頹了。雖然生活已經拉得很滿,很少有彈性,但是每天上下學這幾十分鐘的步行,事關我的自尊。我的心理活動是這樣的:如果我還能堅持不用最快速度去上學,還能邊走邊聊,還能順便看看綠化帶裡的噴水龍頭,還能停下來買根冰棍兒,還能看着自己的腳尖一前一後,那生活就還沒有全面佔領我。如果就連這20分鐘也要壓縮成5分鐘,要高速奔波,我獲得的不是便利,而是無可奈何。

大家都是沒招兒了纔買電驢的吧,那種騎電驢的自由感其實是不真實的吧,即使短暫有過,也很快會感到失落吧?作爲父母,把孩子放在後座上,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車子跑得越快,就會越冷,速度會變成飛刀,朝我們溫熱的身體上扎。可是,我們就是不能走20分鐘,走30分鐘則完全是奢望。每天忙忙叨叨的,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頻頻上車、下車,一切都是匆匆而過,這樣的生活由慣性推動,最終不會失速嗎?

每次想到這兒,我就覺得電驢不簡單,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對抗多久……

自洽,真的需要“積極心理學”?

我挺愛聊天的,各種飯局也去不少。有人說不管我表現得多高興,身上總有點淡淡的喪感,這讓我在聊天時不自覺地把話題引向深沉。我也不一直這樣,得看對方是什麼人。如果覺得對方的生命體驗豐富,看起來挺有文化的,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往深了聊,想和對方同頻。據說這叫討好型人格。

最近一段時間,飯桌上總能感受到細微的善意。每當我露出點淡淡的喪,就會有人來給我做心理建設。在一個知名哲學家及其朋友的飯局上,有人提到“焦慮”,我說我就挺焦慮,不太自洽,很小的事情都能在我心裡掀起波瀾,需要耗費很多生命力去整合。我差不多是個蛤蜊,只要心裡有一點沙子,就會不停地往上裹東西。

就在這時候,飯桌上的一位英俊男士的臉上突然寫滿慈祥。我們年紀差不多,他稍長几歲,看着挺愛健身,從臉上看比我顯年輕。他徐徐放下酒杯,點頭表示共鳴,說他也有過類似的感受,非常理解我的焦慮。

我心裡一沉,預感到了要播一部電視劇。

他說自己創業受挫,心情一度很低落,接着告訴我,光焦慮沒有用,反而讓人陷入內耗,行動力減弱,走不出困境。他開始讀哲學,從莊子、老子讀到王陽明、曾國藩,還涉獵不少國外作品,例如《被討厭的勇氣》和《馬斯克傳》。

他從困惑到釋然,從迷茫到看開,從無力、無奈到奮然前行,逐漸找到了生命的內驅力,開始積極地看待周圍的環境,肯定自身的價值,把過往的一切當作前行的動力,成功從低谷中走了出來,成了一個堅信成功但仍一無所獲的人。

他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獲,畢竟收穫了“自洽”。

自洽讓他的生命變得篤定,徹底驅逐了焦慮和內耗。大哥講的這些,我也試過,確實也有效。但近幾年,我是在努力找回焦慮感。人到了一定年紀,都會讓自己自洽起來。一個人完全自洽了,世界會變得平滑,沒什麼溝壑。自洽當然沒什麼不對,只不過我還沒準備好。

我仍然有慾望對生存的基礎性問題提問,很想去理解、體驗一個未被過往的符號和語言污染過的生活敘事。那個世界裡沒有積極心理學,沒有升級打怪最終獲得成功的《西遊記》情節,還沒有自不自洽……這些話語對它是完全失效的,就像我們從來不用甜度來描述建築、用硬度來描述彩虹一樣。

我問大哥認不認同焦慮本身也是有人文性的。大哥說他自己創業受挫,心情一度很低落,接着告訴我,光焦慮沒有用,反而讓他陷入內耗,行動力減弱,走不出困境。他開始讀哲學,從莊子、老子讀到王陽明、曾國藩,還涉獵不少國外作品,例如《被討厭的勇氣》和《馬斯克傳》。

這個段落鬼打牆似的在整個對話中重播了好幾遍。最後我放棄了和他同頻,跟他幹了一杯酒。旁邊的女生開始聊MBTI,我們開始統計桌上的I人和E人。

吃蘋果核是一種更深沉的體驗

在我小時候,蘋果差不多是所有水果裡最一般化的。慢慢地,一些熱帶水果流行起來,比如波羅蜜之類的,之後有陽桃(別名楊桃、洋桃),後來還有榴槤,品種越來越豐富。我小時候感覺每天都在吃蘋果,它是一項基本生活內容。

我稍微長大一點兒才知道,英文裡還有一句話叫“Anappleadaykeepsthedoctoraway”,翻譯過來是:“一天一蘋果,醫生遠離我。”小時候我爸媽就不斷提醒我要多吃水果,這種對水果的營養學認知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廣泛傳播了。

蘋果是帶皮吃還是削皮吃,還挺有爭議的。老王特別講究吃蘋果要削皮,擔心有農殘。小孩子不能用刀,我媽做事又大條,於是削皮的任務就歸了老王。他有一把隨身帶的軍刀,每次削蘋果都特有儀式感,左手拿蘋果、右手拿刀,一點一點地繞着蘋果削,最後把蘋果皮削成一整條連着的“彈簧”。時至今日,我心裡的父親最高大的樣子,就是他爲我投入地削蘋果。

老王每次削完蘋果,就要“報稅”。因爲是他削的蘋果,他就要先咬一口,剩下的部分纔是我的。所以小時候,我總是從第二口開始吃蘋果——第一口永遠屬於我爸。現在輪到我當爸了,孩子們還是天天吃蘋果,但家裡的分工不一樣了。我學不會老王的削蘋果絕技,現在是孩子媽媽管這事兒,用專門的削皮刀一點一點地把皮刮乾淨,不像我爸那樣能削出一整條“彈簧”。削好後,她會把蘋果切成小塊,裝進碗裡遞給孩子吃。

蘋果也失去了它完整的樣子,被切成了小塊。蘋果被“肢解”之後,結構發生了變化,變成了蘋果肉和蘋果核。小時候吃蘋果,蘋果核從來沒有單獨存在過,它是用來固定蘋果肉的。我會把蘋果核周圍的肉咬乾淨,剩下的硬核直接扔掉。

現在把蘋果切了,蘋果核就被單獨拎出來了,和蘋果肉並排擱在盤子裡。我們家也沒有人對蘋果“徵稅”了,孩子們吃的永遠是第一口的蘋果。因爲沒有對蘋果的加工做任何確鑿的貢獻,不吃第一口蘋果,我是接受的。但隨着生活的推進,事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最近一段時間,媳婦兒總是把蘋果核直接遞給我,後來小孩兒也這麼幹!我成了那個專門吃蘋果核的人。總體上說,我不抗拒吃蘋果核,它的口感也不差,可以換着角度上上下下地啃,比吃果肉更富趣味,像啃雞架。但我內心也逐漸起了變化,開始有一種更加深沉的體驗。

我註定是那個在家中吃蘋果核的人吧!如果你的妻子已經削了蘋果,孩子們已經賞光吃掉了果肉,作爲一個丈夫和父親,如果不吃掉果核,你還能做點什麼呢?蘋果核擺在那裡,給孩子會覺得慢待他們,給媳婦兒會覺得不好意思,完全丟掉又覺得背叛了蘋果。

既然我不會把蘋果皮削成好看的樣子,就讓我默默地並且安心地吃掉蘋果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