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詞兒了怎麼辦 去生活
在當代兒童文學的版圖中,金少凡筆下的京味兒文風別具新意。
金少凡生在北京,長在衚衕。四合院中的歡聲笑語、鐘鼓樓下的夕陽餘暉……這些記憶成爲他創作時取之不盡的源泉——“寫北京就像吃炸醬麪一樣自然。”金少凡說。
《金葫蘆》是金少凡兒童文學創作的代表作之一。這部作品以1944年的老北京爲背景,講述了少年鷹子爲完成父親(中共地下黨交通員)的遺願,保護秘密並尋找八路軍聯絡員的故事。該書摘得首屆曹文軒兒童文學獎佳作獎。金少凡的另一部作品《鐘鼓樓下》,用京味兒語言,描繪了上世紀40年代鐘鼓樓下衚衕裡普通人家充滿人情味的煙火日常,讓讀者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與尊重。
金少凡始終認爲,“作爲一個作者,你寫東西要感動別人,首先自己得被感動。”他希望用文字致敬那些平凡而偉大的小人物,展現他們身上那份堅韌不屈的精神氣質。
靈感源於少年時代的英雄衝動
北青報:新書《梅橋3號》以20世紀70年代老北京大院爲背景,講述少年魏和平與小夥伴們自發組成“偵查隊”試圖揭開“特務”真實身份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創作靈感來源於哪裡?
金少凡:少年時代的男孩子,大概都崇拜過英雄,都有過做英雄的衝動。
上世紀70年代,恰好我就處在那個崇敬英雄的衝動的年齡,又恰好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我和我的小夥伴們,仿若是一羣沒有轡頭的野馬,無拘無束,充滿了行走天下的夢想,盼着身邊能發生成就“英雄偉業”的事件。
機會,是忽然來的——大院兒廁所旁邊的工具房裡,搬來了一個單身女人。人長得非常漂亮,可本應和藹可親的臉上,卻總是陰鬱着,而且行爲古怪,這引起了我和夥伴們無限的好奇。
那時,備戰、學軍、野營拉練幾乎是每個孩子都會參與的。我們不僅在野營中巡邏站崗,還佈置暗哨、守護農村的打穀場。在課上,我們還會學習如何使用三角巾給傷員包紮、如何用揹包帶捆紮擔架……於是,運用這些知識和手段,我們對那個單身女人進行了“嚴密的監視”。特務、電臺、無線電呼號,後來成了這部《梅橋3號》的靈感所在。
北青報:讀《梅橋3號》時,感覺它與您的小說《看不見的電波》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少年魏和平的視角,都是描寫少年覺醒、英雄往事。這些創作在您的生活中是否有原型人物和故事?
金少凡:《梅橋3號》其實就是《看不見的電波》的姊妹故事。在《看不見的電波》裡,魏和平和蔡新國是通過玩無線電,偵聽到了一段可疑的電波,從而幫助公安部門破獲了一個特務團伙,阻止了一場陰謀。《梅橋3號》,則是他們懷疑單身女人是特務,她隨身的箱子裡是一部電臺,但通過抽絲剝繭的探尋,魏和平開始漸漸地對“特務”有了好感,對她從“監視”變成了保護。最終,他和蔡新國在國家檔案館裡打開了一份塵封的密檔。當一位爲祖國、爲人民默默奉獻的無名英雄的照片赫然映入眼簾的時候,熟悉的樣貌,令兩人肅然起敬、潸然淚下。
在這兩部小說當中,都有我兒時夥伴的影子。比如《梅橋3號》裡的智新忠,人物原型就是我的發小智新忠。在現實中,他家真的就在一所大院子裡,曾是我們的“據點兒”。而他爸智伯伯,真的有一雙鐵頭大皮靴,智新忠要是犯了錯,智伯伯會用皮鞋把他踹得嗷嗷叫。還有,我和好朋友,真的曾經趁着全院兒人都去看電影的時機,用刀子割斷了大嘴家的老倭瓜秧。當我寫作時,這些場景就會紛至沓來。
想盡辦法去找詞兒
北青報:起初,是什麼契機讓您走上兒童文學創作之路?
金少凡:應該說,到目前爲止,我還是兒童文學領域的新人。
2017年年初,我忽然來了靈感,開始創作以老北京天橋爲背景,以老北京民俗、非遺爲依託的長篇小說《金葫蘆》。雖然故事的主人公是兩個少年,他們歷經曲折,爲保護國寶金葫蘆飽受艱辛和磨難,但創作初衷,並沒有把這部書定義爲兒童文學。沒想到,書稿完成之後,卻引來了一家兒童文學出版社的關注;另一家兒童文學雜誌,也決定安排檔期發表。恰在此時,北京作協羣裡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一個消息:首屆曹文軒兒童文學獎開始徵稿,並給了我投稿地址。於是,我便嘗試着投了電子稿過去。之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金葫蘆》榮獲大獎。據說,《金葫蘆》獲獎之後,首屆曹獎組委會的老師們都很詫異:這個作者金少凡何許人也?從未聽說過!
《金葫蘆》的獲獎、出版,爲我打開了兒童文學的大門,又給我增加了一條寫作的路子。到目前爲止,我是二者兼顧,一面關注成年人,尤其是老年人的生活,寫他們的故事,一面爲孩子們創作小說。
但不得不說,寫兒童文學是相當困難的,因爲我身邊沒有適齡的孩子。也就是說,我沒有模特可以參照。所以,爲了獲得屬於孩子的故事,我不得不去想各種辦法,比如,有時在放學的時間,我會等在校門口,之後“尾隨”着孩子們坐公交,聽他們聊天,看他們吃什麼喝什麼,感知他們的生活、情感。若遇到有家長接送的,在徵得家長同意之後,會抓緊時間跟孩子們聊天。再比如,參加孩子們的遊戲,跳繩、打球,以此來增進和他們的友誼,“套取”各種情報。
北青報:在您的生活和閱讀經歷中,有哪些人或作品對您產生了重要影響?
金少凡:關於閱讀,說實話,我的少年時代,讀物稀缺。也因此,小夥伴們總會抓住一切機會讀書。那時候閱讀的方式是“傳”和“抄”。往往是誰得到了一本書,自己看完,立即傳給他的好朋友,這個好朋友看完,再傳給另一個好朋友。每本書都會約好時間歸還,要是失信或損壞了書,後果不言自明。我就曾經冒着大雨騎自行車,從北郊的八大學院跑到西城德勝門去還書。那部書的名字我至今記得:《晉陽秋》。那時要是畫出一本書的傳播路線,或許能繞半個北京城。如若遇到十分喜歡的書,愛不釋手了,就把它抄下來。我曾經抄過幾部書,其中一部是《湯姆索亞歷險記》。應該說,馬克·吐溫是對我影響較大的作家,他的那部歷險記(手抄本)是我日後反覆閱讀的作品。我自己的孩子纔剛剛識字,我便買了一本送給他。
北青報:能否分享一下您在創作過程中印象深刻的經歷,比如某次從構思到完成作品,遇到了哪些困難?又是如何克服的?
金少凡:在寫作的過程中,總是要遇到各種困難的。其中最要命的是,在描寫上遇到了障礙,即所謂的“沒詞兒了”。解決辦法只有一個,要去體驗生活。在《梅橋3號》裡面,有個場景是投擲棒球。爲了描寫如何投擲出去一顆“怪球”,讓棒球的飛行軌道在空中發生變化,我特意找了一名棒球高手請教,並在他的指導下進行了一個下午的訓練。書中關於棒球投擲時指法、站姿、發力的描寫,都來自於我練習的體會。
而我去體驗時間最長、下功夫最大的是養鳥。養鳥,是京味兒小說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鐘鼓樓下》和《金葫蘆》中佔比最大的情節。可是,由於小時候家教嚴格,絕對禁止我養鳥,在寫作時,便遇到了“沒詞兒”的困惑。於是,我便去採訪——早晨到小樹林遛鳥兒的人堆兒裡找人聊天。但收效甚微。因爲遛鳥人看見我這個“白丁”之後,多半不搭理。還有人轟我,說我穿的紅衣服驚嚇了他的鳥兒。我只得下狠心,買了鳥籠和鳥。效果果然不一樣:遛鳥兒人見我這“新手”,教導的話是滔滔不絕、源源不斷。籠子有什麼講究、鳥兒怎麼喂、怎麼溜鳥兒、如何“壓口兒”、如何“倒毛兒”……一套一套的。再加上我自己養鳥兒的體會,書中三當家的黃雀兒、紅子以及能值三間大北房的鳥籠子,便栩栩如生地展現在了讀者眼前。我自己也覺得這些是我小說中比較精彩的部分。
京味兒文化是浸潤到骨子裡的東西
北青報:您自小生活在北京,對您來說,京味兒文化在您成長過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金少凡:說到京味兒文化,對我來說是精神內核的重要部分,是無形當中浸潤到人骨子裡的東西,就仿若萬物的生長,紮根在滋養的土壤裡。作爲生於北京長於北京的寫作者,筆下流淌出來的文字,自然是飽蘸着濃濃的京韻京味兒。
北京中軸線申遺成功,攪動着我記憶中的天空,盡是鳥兒般飛翔的風箏。永定門、前門、天安門、後門橋、鐘鼓樓,都是放風箏的絕佳位置。我記憶猶新,小夥伴郭建國扎得一手好風箏,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放風箏,他屋裡掛着無數只“黑鍋底”和“瘦沙燕”。後來有一次,我又走到了鐘鼓樓下,走到張旺衚衕2號。郭建國家已經搬空了,只留下一張桌子,擋在房門外。呀,那便是我們一起扎風箏時用的圓桌!
北青報:在您的生活中,對“京味兒”有哪些不可磨滅的情感記憶?它是如何影響您的創作的?
金少凡:關於北京城於我不可磨滅的記憶以及京味兒寫作,我在長篇小說《鐘鼓樓下》的序中,寫過這樣一段話,或許可以當作這個問題的答案:作爲在鐘鼓樓下長大,已將那座美麗都城的每一縷炊煙、每一聲叫賣、每一種味道都鑲嵌進記憶裡的老北京來說,像敘述自己的母親一樣去寫作北京城的故事,似乎是一件再符合邏輯不過的事情。但是我覺得遠遠不夠,單薄的文字不足以表達我對這座古城的感謝,因爲應該感謝的,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小說本身。古城,這個時候,已經化身了千千萬萬民衆,在他們的身上,體現着我們這個民族質樸、善良的精神和特質;那些由衚衕、四合院兒裡衍生出來的尋常故事,無一處不體現着我們這個民族的堅韌與頑強。
這,便是我創作的源泉和動力。
北青報:京味兒文化本身帶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怎樣將它以易於接受和喜愛的方式融入到兒童文學創作中?
金少凡:這是一個非常專業的問題。它涉及了寫作技巧和能力。有句話叫寓教於樂,這大概也是小說的功能之一。要讓作品吸引讀者,尤其是小讀者,就要運用各種寫作手法和技巧。
比如我的《鐘鼓樓下》和《金葫蘆》等小說,給讀者展示的是一幅幅老北京的風情畫卷,古都的民風、民情、民俗、非遺、俚趣等,林林總總,
貫穿始終,如何才能把這樣濃厚的歷史人文融入到文學作品當中呢?首先我設計了地理環境:鐘鼓樓和天橋,是這幅風情畫卷筆墨最爲濃重的地方。其次我設計了一條衚衕和一個四合院。衚衕和四合院,都是承載民風民俗的絕佳地點。那厚重歷史人文的演繹靠什麼來完成呢?非百姓莫屬。於是,我又設計了四合院兒中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他們的行動坐臥、吃喝穿戴、舉手投足,都透着京腔京韻;他們各自的謀生手段,耍手藝、賣力氣、做家務,甚至小孩子上學唸書,細節裡都浸潤着濃濃的京味兒文化。
很多小讀者在看完書之後都問我:書中的那個小孩子就是您本人嗎?更多的孩子則問:“那後來呢?”他們期待着後續的故事。到目前爲止,我出版的京味兒小說約計100萬字了。若回答“怎樣將這種京味兒以易於接受和喜愛的方式融入到兒童文學創作中的”這個問題,有兩點極其重要:一是語言,用好醇厚的京腔京韻;二是故事設計“北京化”,生動貼切。
爲寫作創新不斷實驗
北青報:從《金葫蘆》獲首屆曹文軒兒童文學獎,到《神手小鋦匠》獲“陳伯吹新兒童文學創作大賽”佳作獎,您最滿意自己哪一部兒童文學作品?您在寫兒童文學時會堅持什麼原則?
金少凡:其實我對所創作的作品,每一部,都像對自己孩子般地喜歡。但要只說一部,應當是《金葫蘆》,它不僅是書寫老北京風情風韻的京味兒小說,更有着懸念迭起、驚險不斷的推理內核,故事當中套着故事,懸念當中還有懸念。其中“計中計”的相關章節,被許多學校的學生改編成了話劇進行表演。某兒童文學雜誌刊載了《金葫蘆》之後,還錄製了音頻,在不少學校,孩子們喜歡在午飯之後聽《金葫蘆》的連續廣播。
我在寫作這部書時堅持的原則之一,就是“創新”,不走尋常路。我所說的尋常路,指的是前人在書中或影視作品中用過的手法。比如:一個人雙手被反綁,寫到逃生時,很多作品都會用類似“找到一塊玻璃在背後磨斷繩索”這樣的方法。但我想另闢蹊徑。雖然這並不容易。爲了尋找新辦法,我會不斷地做實驗,去尋找既適合兒童身體特點,又具有獨到之處的逃生手法。總之無論什麼情節,都要努力做到“情理當中,意料之外”。
北青報:讀者對您作品的反饋中,有沒有哪些讓您印象深刻?這些反饋對您後續的創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金少凡:現在的孩子們,腦筋活泛,常給我各式各樣的反饋。前不久我去一所學校做文學分享,講到我們小時候,一般家裡孩子多,晚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一屋子,當媽的爲了清點人數,會數一數牀下襬着的鞋子——鞋子數夠了,孩子們就都在了。這時,一個男同學忽然舉手發問,要是有個孩子故意把鞋放牀下,人卻跑出去玩兒了呢?我真是佩服這位小男生。這樣的事情是合情合理的呀!他的反饋,無疑是“情理當中意料之外”的。他爲我在後續的創作當中,開拓了思路。
北青報:未來對自己會有怎樣的規劃?還有哪些新的創作計劃或嘗試?
金少凡:規劃嘛,還是進行老北京故事的創作。但有時候,計劃趕不上變化。因爲寫作這玩意兒,總會有偶感而發。畢竟一株草,一隻小動物,都可能會引發靈感。比如,有次我去郊區秋遊,在路經一個廢棄村莊時,一隻大狼狗出現在了我身後。在被嚇了一大跳的同時,我發現了一件很讓人疑惑的事情——它嘴裡叼着一塊大石頭。我去問狗主人,他也不知道,說是“自從它被我收養了之後,就一直這樣,每天都去叼一塊大石頭”。這句話裡的信息太多了,立即引起了我的思考和想象,於是,一部小說就逐漸構成了。
不管怎樣,繼續寫北京,繼續京味兒小說的創作,對我來說是“根”的所在。
文/本報記者李喆
供圖/金少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