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三部曲或阿根廷的精神病史

前面我講過,薩瓦託偏愛大倒序。小說開篇就是結局,懸念是沒有的,開局就破案。《隧道》《英雄與墳墓》都是這個寫法。這種寫法對於讀慣了有頭有尾、跌宕起伏的類型小說的讀者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因此閱讀薩瓦託入門的門檻很高。《隧道》短一些,六萬字,還好一點,像《英雄與墳墓》《毀滅者亞巴頓》都是五六十萬字,通篇都是自述與他敘、現實與回憶、夢境與真實、瘋狂與理性的交織,確實閱讀難度堪比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

爲了幫助你理解,我先嚐試着把《英雄與墳墓》中亂成一團的情節線拎出來捋一捋。從結構上來講,小說一共分爲四部分共91章。第一部分《龍與公主》20章,第二部分《看不見的面孔》28章,這是全書的主體,講的是女孩子亞歷杭德拉的悲慘命運。她出生在爲阿根廷獨立立下汗馬功勞的家族,但家族隨着阿根廷的政治動盪、社會分裂以及內戰而變得分崩離析、傷痕累累,亞歷杭德拉的心靈因與父親費爾南多的亂倫關係和家族歷史的隱暗面而備受折磨,因此時而清醒時而恍惚。她的美貌、痛苦和不安吸引了出身底層的男孩兒馬丁,自從1953年5月馬丁首次邂逅亞歷杭德拉,就對她一見鍾情,並從此深愛着亞歷杭德拉,但不能理解亞歷杭德拉對他的若即若離,也無法化解亞歷杭德拉的痛苦。第一部分爲什麼叫《龍與公主》呢?因爲馬丁不是從龍手中救出公主的騎士,他無力將亞歷杭德拉從家族歷史的重壓和父親的專制與亂倫之慾中拯救出來。第二部分爲什麼叫《看不見的面孔》呢?因爲相對於整個上層社會而言,馬丁這樣的草根微不足道,幾不可見;另外的解釋,是小說中父親費爾南多的老朋友布魯諾說過的一段話,“我們總是戴着一副面具;這副面具從來不是一個樣,而是隨着我們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而變化:老師的面具、情人的面具、知識分子的面具、受騙丈夫的面具、英雄的面具、親熱兄弟的面具。可是,當我們孤身獨處的時候,當我們認爲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注意我們、約束我們、傾聽我們、要求我們、懇求我們、親近我們和攻擊我們的時候,我們戴哪副面具,或者我們還剩下什麼面具呢?”從這個角度理解,有了面具,真實的面孔是不可見的。我們無法完全認知他人,而面具戴久了,我們可能也忘記了自己的本真。或許也有第三種解釋,就是亞歷杭德拉夢中的無臉神父,可能預示着宗教並不能拯救亞歷杭德拉,也無法拯救她的家族。最終不堪重負的亞歷杭德拉選擇與父親同歸於盡。小說的第四部分《陌生的上帝》只有7章,講的是悲劇發生之後馬丁的反應和反思,但敘事者是布魯諾,布魯諾是費爾南多兒時的夥伴,但一直受到費爾南多的控制和打壓;後來成爲馬丁的忘年交,因此布魯諾的敘述時間跨度最大,從費爾南多小時候到亞歷杭德拉的長大以及費爾南多和亞歷杭德拉死後馬丁的狀況。馬丁在愛上亞歷杭德拉兩年後,也就是1955年的6月24日,目睹了亞歷杭德拉的死亡,因此陷入了更深的生存與精神危機。最終馬丁試圖通過前往巴塔哥尼亞的旅程尋找自我,在巴塔哥尼亞佈滿星辰的天空下,他終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進入了他備受煎熬的靈魂。這一章名爲《陌生的上帝》,大概是暗示上帝不再是救贖力量。

你可能發現了,我跳過了第三部分。第三部分題爲《關於盲人的報告》,一共36章,全書篇幅最長的一部分,但卻是一個大插敘,完全可以看作一個獨立的作品,事實上它也的確作爲單行本出版過。換句話說,《英雄與墳墓》其實包含了兩部小說。1979年作家的兒子,馬里奧·薩瓦託還曾經把這部分單獨改編成了電影,叫《黑暗的力量》。所以第三部分你把它放在這部小說裡讀也行,把它當成薩瓦託的另一部小說讀也行,只不過那樣三部曲就變成了四部曲。《關於盲人的報告》是亞歷杭德拉的父親費爾南多的自述,或者也可以看作是一本日記,讓我們瞭解到這個被女兒槍殺的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這份報告是亞歷杭德拉自焚的那場大火中的遺留物。看上去是費爾南多的一本“科學嚴肅”的調查報告,調查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盲人幫,費爾南多認爲布宜諾斯艾利斯實際上被這些盲人暗中控制。費爾南多的調查似乎再次證明了薩瓦託對“黑暗”這一主題有着超乎尋常的興趣。《隧道》中的被畫家殺害的女人瑪麗亞的丈夫是盲人,他也出現在了費爾南多的報告中。而費爾南多調查的盲人幫,在薩瓦託第三部長篇《毀滅者亞巴頓》中再次出現。再多講一個例證,《毀滅者亞巴頓》的英譯者將書名譯爲《黑暗天使》(The Angel of Darkness),是因爲在《聖經》中亞巴頓是無底坑的使者,這麼翻譯既符合亞巴頓的身份,也直接點出了薩瓦託的“黑暗”主題。

事實上,薩瓦託筆下的失明可以分爲身體失明和精神失明兩種。身體失明,有兩種原因,一種是因爲視力障礙等疾患帶來的失明;另外一種是在隧道、墳墓、洞穴、礦井、下水道以及深不見底的地下世界等等這些薩瓦託作品中反覆出現的空間中,人會被動“失明”,陷入黑暗。同時,精神失明也分爲兩種:一種是深陷黑暗、深淵這些無論是真實的物理環境還是隱喻社會情境中,人會產生未知、不安、焦慮、幽閉、恐懼、夢魘等心理反應;另外一種是,真相被遮蔽被矇蔽以致人看到的都是謊言、幻象,無法真正認知全貌,或者眼未瞎、心已盲,故意不去看真相,自我欺騙,自我麻痹。

因此,薩瓦託的三部曲可以被看作“盲人三部曲”“失明三部曲”或“黑暗三部曲”。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寫了太多盲人,薩瓦託在70多歲的時候,視力受損,不能再讀書寫作。他的好朋友,另一位阿根廷文學大師博爾赫斯也是因家族遺傳中年開始失明。阿根廷兩大文學巨擘居然都走向了失明,簡直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種定數。世界文學中,另外一位可以與薩瓦託的失明書寫相提並論的當然是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失明症漫記》。薩拉馬戈曾在向薩瓦託致敬的演說中,明確表示受到了薩瓦託的影響。他還曾跟薩瓦託一起聊過文學史上的盲人作家及盲人形象,倆人也交流過寫盲人的心得。

當然,薩瓦託的三部曲不是真的爲了研究盲人,或者爲盲人作傳。毫無疑問,它們隱喻着薩瓦託一生摯愛的祖國——阿根廷的歷史和人。阿根廷1816年宣佈獨立之後,並未走上社會和諧發展,民衆安居樂業的道路,因爲它很快陷入聯邦主義和統一主義的爭論中,統一派主張建立以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爲中心的中央集權國家,代表了新興資產階級和沿海商業利益;聯邦派則要求各省自治,反映內陸地主與教會的保守勢力。這種分歧在 1829 年達到頂點,因爲這一年集大軍閥大地主教會利益於一身的羅薩斯通過軍事政變成爲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長官,從此開啓長達23年的獨裁統治。羅薩斯屬於聯邦派,他恢復教會和大地主的特權,屠殺印第安人剝奪印第安人土地,同時殘暴地對統一派進行清洗,將反對者投入監獄或處決,甚至將他們的頭顱製成標本展示。《英雄與墳墓》中亞歷杭德拉的家裡一直有一個幹化的頭顱,這是亞歷杭德拉一位祖先的頭顱,此人是統一派的上校,追隨的是統一派領袖拉瓦列將軍。這一細節的安排可以看出薩瓦託試圖如實地還原歷史。拉瓦列將軍一直堅持與羅薩斯作戰,屢敗屢戰,直到1852年徹底擊敗羅薩斯;但一直到1862年阿根廷才終於完成統一。

從祖上參加1806年反擊英軍入侵阿根廷的戰爭建立功勳開始,到1955年亞歷杭德拉和父親同歸於盡,阿塞韋多-奧爾默斯家族在這150年的歷史中,爲阿根廷獨立浴血奮戰過,也因聯邦派與統一派的分裂遭受過家族內部的分崩離析,經歷過阿根廷從統一之後開始的近半個世紀的經濟騰飛,又因20世紀的政變、獨裁、反抗、革命、鎮壓、獨裁的惡性循環而遍體鱗傷,痛苦絕望。最近這一百年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庇隆主義以及這些主義的敵人不斷撕裂着阿根廷人的心靈,讓一代又一代阿根廷人無所適從,迷茫掙扎。《英雄與墳墓》再一次告訴我們,在拉丁美洲,家族史就是民族史。就像《百年孤獨》和《酒吧長談》一樣,20世紀60年代的拉美小說都清晰地呈現出民族寓言的特徵。

但與其他“民族寓言”截然不同的是,薩瓦託的寓言寫作更像是一份阿根廷民族的精神病歷。阿根廷這個國家也很有意思,我補充一個可能會令你震驚的材料:阿根廷是全世界精神分析最盛行的國家。從20世紀20年代精神分析開始進入阿根廷,到30年代開始興盛,50年代精神分析逐步學科化,開始源源不斷培養精神分析專業人才。阿根廷的精神分析行業從業人數僅次於美國,還是世界上拉康派分析師最多的地方,數量堪比拉康的祖國法國。這說明阿根廷的精神分析非常專業,理論性很強。爲什麼需要這麼多精神分析師?大概是因爲當時人們的精神症狀比較普遍。所以阿塞韋多-奧爾默斯家族反覆出現的自閉、錯亂、夢魘、焦慮、狂躁、抑鬱等等病症並不是家族遺傳,而是當時阿根廷動盪不安的歷史造成的社會性病態。也就是說,這些家族的精神病因的根在於當時社會的病態發展。我再舉一個例子。1983年薩瓦托出任阿根廷國家失蹤者委員會主席,調查1976年至1983年“骯髒戰爭”期間阿根廷武裝部隊和警察綁架和謀殺平民的事件。在薩瓦託嚴謹求實堅韌的領導下,調查委員會完成了一份五萬多頁的報告,記錄了近9000個失蹤、折磨、綁架的案例,這還是大部分案例原始材料都遺失的情況下得到的數字,真實的數字恐怕更駭人聽聞。這段歷史如此鮮血淋漓,以至於要不停地更換打字員,因爲打字員打着打着就崩潰大哭。連打字員都如此不堪重負,更別說那些親歷“骯髒戰爭”的阿根廷人,那些在“骯髒戰爭”中受虐甚至被害的阿根廷人,那些失去了親人的阿根廷人……這樣的創傷如何承受,又怎能治癒?而這些歷史卻被阿根廷的歷屆政權不斷掩飾、包裝、遮蔽、揭開,以致歷史和記憶變得破碎錯亂,無法完整真實。這一點,薩瓦託一直很清楚。在《英雄與墳墓》中,他採用第一人稱自述、第三人稱他述交叉,日記、歷史文獻、夢境、囈語交織,看上去混亂不堪,但這正是阿根廷民族記憶的現狀。

《英雄與墳墓》中阿塞韋多-奧爾默斯家族歷經七代,終結於亂倫的父女同歸於盡。小說出版六年後,《百年孤獨》問世,另一個家族七代人粉墨登場,哥倫比亞的百年曆史展開了卷軸,最後也終結於亂倫。不斷被篡改的歷史、錯亂的記憶、撕裂的社會造成了無法溝通、無法團結的隔絕和孤獨,每一個家族都成爲一個孤島,拉美的每一個國家也是一個孤島,島內的人只能自我重複、自我繁殖。如此看來,拉美的亂倫故事既是孤獨的產物,也是孤獨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