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汪子美的衰年變法
◎羣山
寂寞多年的漫畫家汪子美,近來卻被越來越多的人關注、研究。我想,箇中緣由,多半與其作品特具的長久不衰的藝術魅力有關。比如,他爲紀念魯迅先生逝世所作的《魯迅奮鬥畫傳》,爲紀念“中國第一屆漫畫展”而作的《重陽登高圖》,以及災荒之後創作的《鳥語花香仕女彷徨日,神哭鬼號災民吶喊年》等,即庶幾被公推爲經典傳世之作。由此可證,所謂千古事,又何止於文章。
另外,因了其漫畫多取隱喻、象徵或虛擬筆法,常給人神秘、多義之感,故又有中國“漫壇斯芬克斯”之譽;當然,也更有出於不同的視角和體會,以“唯美漫畫家”“肖像漫畫家”“素描漫畫家”“抗戰漫畫家”冠之者。《國際漫畫雜誌》主編約翰·A·蘭特也說:汪子美的“繪畫風格和漫畫內容涉及一切可能”。凡此種種,其實也早已將“畫如其人,人如其畫”的意思隱含在內了。
放棄了以往慣用的漫畫技法
如此一位漫畫大家,卻突然“衰年變法”,這頗讓人覺得,其後期的畫作“不知爲什麼”,不若早期的漫畫那麼幽默、犀利、“解氣”了。而這方面,以我所見,在新中國成立後他爲數不多的作品中,當以《趙巧兒送燈臺》的插圖尤爲顯例。
《趙巧兒送燈臺》一冊,三十二開平裝本,重慶市人民出版社1955年3月初版,內錄邵子南整理的《葫蘆灘》《頭一個說書人》《趙巧兒送燈臺》《兩顆西瓜子》《臭牡丹》和《王抄手打鬼》,凡六個流傳在川蜀各地的民間故事。其內容,或反映人們對於美好生活和自由幸福的嚮往,或揭露爲富不仁者之貪婪本性,或刻畫統治者的迫害及被壓迫者的反抗;也許因《趙巧兒送燈臺》有着多重寓意,編者竟索性以此篇名作了書名。需要指出的是,“1955年”和“重慶市人民出版社”這兩個時間及空間概念,極易讓我們聯想到特殊年代的那次大規模蒐集、整理民間故事的熱潮。
上述所謂其“衰年變法”的主要表現,是他幾乎放棄了在民國年間慣用的以誇張、變形爲主要特徵的漫畫技法,一變而爲以工筆線描的寫實手法描繪形象;而我以爲,這些寫實的形象,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卻並非次品,以至於令我的老眼爲之一亮。觀其筆法,也不再單單是隱喻、象徵、譏刺、奚落、嘲弄、諧趣,而是融入了更多的寬容、同情、規勸和警戒之意。比如,趙巧兒送燈臺故事,其實有多種傳說版本,也並非僅僅流傳於川蜀。趙巧兒投機取巧送燈臺到海底之後,也並非僅僅“一去不回”,而有被魯班的妹妹及時救出,從此改邪歸正之說;而在我的故鄉,甚至有魯班治服龍王將其救出,並最終成爲得魯班真傳的優秀弟子的說法。這當然都表現出人們對這個聰明孩子的寬容、同情和希冀。或許正是考慮到故事可能的蘊含,汪子美並未將趙巧兒的形象設計爲其貌不揚的狂傲小子,而是一個木訥、憨厚的小夥兒,顯然是有意給讀者留下了更多的解讀空間。在今天讀來,這圖畫是否也還隱含着對信義、真誠的呼喚,確實值得深思。
《頭一個說書人》說的是一個先天失明的王子被國王逐出,在飽經磨難後終成爲聞名遐邇的說書藝人。他斷然拒絕後悔的國王讓他繼承王位的邀請,甘願將故事說唱給農人、牧人、獵人和引車賣漿者流,圖中的說書人、聽書人,個個悠然怡然,快如仙人,真可謂南面王而不易也;不僅如此,這王子還常常助人爲樂,不惜取下仙女送給他的玉石琵琶上的弦,給魯班做墨斗的墨線、給姜子牙做釣線,取下腿板送與乞丐唱蓮花落,而蓮花落從此竟成爲一門說書藝術。這是一個很可以讓人想到藝術的起源、傳播及終極目的的故事。
而《臭牡丹》講述的是一母同胞的兩姐妹不同性格、命運的故事。儘管姐姐品行惡劣,時刻算計妹妹,但畫家並未將其醜化,這其中是否隱含着對親情、和美、善良等道德品質的呼喚?只有《王抄手打鬼》一篇的插圖,或許畫家已控制不住對那些欺壓良善的“鬼”們的憤懣情緒,才稍稍動用了漫畫技法,將騎在豬背上的“城隍菩薩”刻畫成一個竟比蠢豬還蠢的蠢貨,而騎在馬上站在遠處的王抄手,卻仍然寫實,且毫髮畢現、神情自若,畫家的快意恩仇、愛憎分明若此。綜合看來,汪子美對《趙巧兒送燈臺》各篇插圖的莊諧繁簡,以及整體的佈局和格調,似乎是早已謀劃好了的。
不要在方生的時代死去
汪子美這種“變法”,其實並非沒有心跡可循。他在1950年1月《大公報》上發表的《不要在方生的時代死去》一文,即對自己將來創作的發展路向有着清醒的認識,他說:“當人民革命已實現完成,今天一個藝術家,如果依舊拋錨於中途或倒馳向舊路上去,無疑地,他會被翻新的歷史的一頁所壓下去,那就是說,他的藝術生命,必將被舊的浪潮所淹沒而亡了。”因此,“展在眼前的一條路,就是新現實主義,也就是唯一的我們所應走的一條藝術之路”;而他所謂的“新現實主義”,也即他自己在同文中所謂的,“是朝向人們的生產建設上,是朝向新民主的次序上,是朝向新時代的和平精神上,作着正面的激進的發展的”藝術之路,所以他呼籲並表態:“藝術家們啊,從發黴的象牙塔走出來,看看太陽所照着的我們的發展方向吧!我們既要生,也要長,絕不要在方生的時代死去!”(轉引自蔚然著《汪子美畫傳》)這樣的文字很讓我感動。實在說,餘生也晚,真的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懷疑他的真誠。
倘若我沒有將他的意思理解淺了或錯了,那麼我以爲,他的“變法”,在內容上並未放棄漫畫(藝術)的社會功能,甚至強化了它的某些功用,比如爲民間故事作插圖,未嘗不是對藝術“成教化,助人倫”傳統的高揚;在這裡,漫畫和故事,質實一也,只形式不同罷了。
鮮見但卻未必平凡的小花
而說到形式,從多樣化到專事單線白描寫實,其實也是他在藝術上的揚棄,是他自己在新社會、新時代話語表達式的一次艱難探索,無論成敗與否,我們都應對其表示足夠的敬意。事實上,同汪子美一起從舊社會轉型過來的一大批漫畫家,如張光宇、張樂平、葉淺予、魯少飛、陸志庠、黃苗子、特偉、丁聰等等,儘管他們也都經過了艱難、痛苦的“變法”,但作品中仍然透露出了一定的解讀彈性。或許,只有抱着客觀、冷靜的態度,我們才能讀懂那些“變法”的作品,才能理解那一大批畫家,從而也纔會感到更多更大的讀圖樂趣。
我對汪子美的漫畫一向感興趣,但我的興趣並不在探究他是“漫壇斯芬克斯”,抑或否;也不在考證他是唯美的、肖像的、素描的漫畫家,抑或否。我是覺得,汪子美的所有畫作,就如他辛勤培育、苦心經營的一個大花園,而我,只是站在籬外的一個欣賞者。然而幸運的是,就在他那花園裡頭,除卻前述那些“奇花名花”之外,我還發現另一種鮮見且鮮豔,但卻未必平凡的小花,這使得他的“花園”越發鮮豔奪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