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讀，詩】蘇紹連／舊物的暮色之光

（圖／吳睿哲）

1.地球儀

假如我能把地球關在屋內，月光從窗口照進來

夾着樹木的身影，來探望我坐着的孤獨

看着一片落葉飄落在地球上，像飛碟

下來許多微細的生物，像蟻蟲蠕動的文字

沿着縱橫交錯的經緯線，去尋找一句話語

和人類溝通

地球邊陲，昏暗無光

卻有一座城市升起，海洋倒立，你俯瞰我

以一滴雨水垂詢我，我如何告知最遠的距離

路連接的是路，山巒併疊的是山巒，延伸無止

月光會環繞回來，終點是起點，是肉體的陸地

縫隙間冒出來的葉子，站立成地點標示牌

2.水晶杯

他如何用透亮的身體在水晶杯裡漫遊？以一片

綠葉的方式，旋轉而成蔭，或以一種節奏

成爲生活的秩序。如同飛箭穿越森林

折射到另一個空間，爲自己的淚轉世

影與光企盼相互接近，卻又冷漠地相互離開

之間是深谷，墜於崖下的是被射落的星光

他來到汲水的地方，水光盪漾，如蛇舞

一個沉在谷底的脣印，緩緩吐出文字

像漂浮上升的氣泡，急速往夜空的眼睛而去

眨動時，他傾耳聽見水晶杯傳遞着鐘的嗡鳴聲

3.絲綢扇子

傳說中，從扇子上搧出的陣陣微風，原本是

山水畫裡騰騰昇起的煙霧，那穿越煙霧飛翔的鷹

原本是書寫文字時滴落的墨汁，而那執畫筆的手

已帶不走天邊雲彩。

他仍然向着落日揮動

像一瓣孤獨的翅膀。

未露出的半個臉龐

纔是他繪製的一把扇子，微微搖晃一些眼神

飄搖一些髮絲，遞送一些話語

然後轉身，合攏視角，摺疊骨質的自己。

沒有釋放的風了，煙霧靜止

在煙霧裡面，他知道風也靜止在風裡面。

4.古望遠鏡

望遠鏡去找已不在的風景，那時海浪很有節奏

保持一種放蕩的感覺，前世的海浪製造霧

掩藏海盜船，異域的門市販賣的全是贓物

你站在十五樓崖壁窗口，屋裡有個錯誤的燈

屋瓦蒼黑，蹲踞着一隻老鷹，那不是自己

什麼形態纔是自己？天空在頭腦裡翱翔

暈眩而墜落於亂葬崗

你收回古老的望遠鏡

人在街巷中倒退走，縮時攝影裡見到了自己

原來人與物之間的距離愈大，生活愈沉默

5.黃銅萬年曆

那些被手指轉動的數字都是銅窖裡的小動物

轉一格換一隻動物出現在洞口，像是值日生

只能探望外面的世界，卻不能向外跳躍

牠們的職責是在萬年曆裡靜靜等候塵埃落下

一日擦亮一日，天亮又是新的數字來值班

曾經某一星期靜靜等候的塵埃，像隕石墜地

某一月每一天的心臟不停地掉出一個個疼痛

轉到某一年，歷史的抽象片段像塵埃飄浮起來

當我的手指靜止，萬年曆上的時間就死亡了

6.旋轉木馬音樂盒

從你的雙眼中映照，旋轉木馬音樂盒有隱秘的

傷痛或喜悅。

注視久了，你發現它是時間的旋轉

它是一羣馬從現在繞過未來，再繞向以前

它是聲音，上下起伏，機械循環的音符

它是物體的耳朵，在細長如絲的人影頭顱上

它左右搖晃，掉落到童年的地方去

你從未想到是一顆寂靜的心臟，有冷瓷的光澤

映照着往前奔跑的同伴，從一羣馬裡面

躍出後消失，再躍出後消失，再……

7.橡木書信櫃

雲霧裡一個騎着單車的郵差，緩緩的書寫

是虛構也是紀實，我的地址被寫在一條路的尾端

沿途先是虛線，點點點之後，纔會實線抵達

打開鎖片，虛與實之間隔着不閃耀的光影

歲月的抽屜裡，重疊的書信無比靜好

或許天空將有雷雨，或許筆架上躺着的筆

已經年老，無法起身寫一封回信，無法

送一件雨衣給郵差，距離很近卻很困難

我知道我的人生是收納書信，那就是距離

8.海鷗打字機

世界已盲，看不見自己所打出來的字

打字機爲大地佈道，植每一棵樹每一根花草

鋪設每一行的土壤和波浪。想像自己

揹着犁翻攪田土，一掘一字烙痕直至海岸

雙手學習海鷗逐浪，那一張無垠的白紙

將會佈滿無數的語詞和句子，飛過海鷗的

影子，像飛過的字跡，傳遞思念的訊息符號

雖然沒有看見歷史，但海鷗飛過了歷史

在敲字鍵的滴答之間，你默默安居於書信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