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伊琍的灑脫已經到了next level

《我的阿勒泰》一上線,我幾乎是百米衝刺去看了。

2008年我去過北疆,真實地體會過那種壯闊,蒼茫。在磅礴的自然之中,感受到的每一幀自然的圖景,都給人一種震撼到失語般的衝擊力。什麼慾望,什麼焦慮,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世界只剩下陽光,霧氣,青草,風,清澈得彷彿剛剛出生。

後來讀到李娟寫的關於阿勒泰的書,一邊讀,當年的畫面一邊回到腦海裡,與文字同頻共振。

必須說電視劇拍得真好。恰到好處地還原了草原的磅礴莊嚴的詩意,以及那種彷彿從泥土裡生長出來的樸素的價值觀和原始的力量感,非常治癒。

在那裡,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都是坦率真誠的。人們心裡有一把尺子,不必立法,他們自發,自願,主動被道德約束。

在這片土地上,劇中的李文秀和母親、奶奶,是外來的闖入者。她們從中國的東邊,一路向西流浪,撿着垃圾,踩着縫紉機,終於在中國的最西邊,開了雜貨店,定居在這裡。

三代人,三個女人我都喜歡。奶奶可愛又有梗,文秀又純又靈。不過活得最氣象萬千的,還是馬伊琍飾演的李文秀的母親,張鳳俠。

張鳳俠和大多數中國女人都不一樣,她身上有種“俠氣”,活得非常盡興。

這種盡興,一方面來自於她大線條的粗糲,整個人像洋洋灑灑的潑墨山水畫。

中國女人身上的那種細緻,操心,她都沒有,甚至有點不靠譜。

還沒出場,張鳳俠的“不靠譜感”就撲面而來:經營的小賣部搬家了,也沒告訴女兒搬到哪去了。李文秀給媽打電話,電話打不通,只能一路打聽自家的地址往回走。

第一個鏡頭教當地女人講漢語,教的是“哎呦我去”“你個勺子”。

女兒睡覺的牀塌了叫媽,她翻個身嘟噥說“又不是天塌了,還能影響我睡覺”。

主打一個“大家都是獨立個體”,只要你還活着,就不干我的事。

做生意呢也吊兒郎當。隨隨便便就給人掛賬,掛完賬女兒問她掛賬的人叫啥?她媽早就不見人影了。

李文秀去要了,也真的哭了。有的因爲認錯了人,有的因爲喊錯了名字,有的因爲不合時宜,全都碰了硬釘子。明明是債主,還得低聲下氣,跟別人道歉。

她拿着賬本問媽媽:你這根本要不回來,都是瞎記的。

不靠譜吧?但你看着看着,就挺期待她出場。她一出來,就有種“沒啥大不了的事”的輕鬆感。

哲學上這叫“抓主要矛盾”。她把這個智慧用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相思鳥”牌香菸,叫“小鳥煙”,手雷形狀的白酒叫“砰砰”。當地人問李文秀衣服是什麼面料,李文秀說“聚酯纖維加人造棉”,解釋一萬字對方還是雲裡霧裡……媽媽走過來,斬釘截鐵說“塑料嘛”。

恍然大悟。

既然目的是溝通,那能溝通就行。

對付阿爾茲海默的奶奶也是一樣。奶奶某次犯病,誰也不記得了,非要找去東北老家的車,李文秀去拉奶奶反而被打,張鳳俠立馬裝成售貨員,大喊“有沒有去瀋陽的,快上車了”,成功把奶奶忽悠上了牛車。

很多女人之所以活得很累,因爲她們太糾結於細節了,反而忘記自己最主要的目的是什麼,結果是在小事上耗費了很多精力,大事又沒有做好。

都缺一點張鳳俠式的“抓大放小”精神:重要的事情拼命幹,不重要的事情隨他的便。人生這麼艱難,真的沒必要用所謂的“正確”“細心”爲難自己。

尊重鄰里,尊重這塊古老土地上人們的習俗,習慣和道德。

她教導女兒“你可以不贊成他們,但你不能居高臨下地改變他們”。

對女兒看似不關心,其實也有一種最高層面的尊重。文秀問媽媽“我還是個有用的人對不對?”媽媽說:“啥叫有用,李文秀,生你下來是爲了讓你服務別人的?你看看這個草原上的樹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就這麼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嘛,是不是?”

這真的很牛。我看到這裡的時候是佩服到五體投地的。

很多家長,尤其是媽媽都會對孩子有期待,哪怕沒有成龍成鳳的期待,也會有“希望你過得好”的想法。

大多數家長的最低期待都是“希望孩子以後不要成爲一個普通人”,最低要求是要能養活自己,沒有父母也能過得不錯。

很多父母下意識期待孩子超越自己,他們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都是“你總得比我強吧?”

窮人的父母更是如此。他們不僅期待孩子自己有出息,還期待孩子帶自己走出貧窮的深淵。

但事實上,“過得好一點”這件事並不容易。因爲你等於是希望孩子超越50%以上的人,從概率上來講就很難。

張鳳俠牛就牛在這裡。

老公去世了,她一個女人,帶着奶奶,帶着女兒,一個人漂泊在無親無故,廣袤荒涼的阿勒泰。

婆婆得了阿爾茲海默,日常完全離不開人。女兒敏感膽小,笨手笨腳,如果拋開寫作才華,甚至連“普通人”都夠不上。

如果她對孩子有期待,母女倆的關係一定是雞飛狗跳。有期待則有控制。有控制則有怨念。幸好她沒有。

孩子能出人頭地,那是她自己的本事;孩子不能出人頭地,就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草原上,那也挺好。

這個人爲啥讓人覺得鬆弛、舒服,原因就在這裡,她從不強求,對自己,對他人,對孩子,都不強求。是發自內心的不強求。

她對感情也看得開。

多年來她一直留着文秀爸爸的骨灰盒,直到隨牧民遷徙,才決定把丈夫葬在仙女灣。結果發生意外,骨灰盒掉進了水裡。

她傷心,但也就是嚎啕大哭了一陣子,這事就算放下了,翻篇了。

劇裡還給鳳俠安排了一段“忘年戀”,和一個不靠譜的男青年。張鳳俠戀愛腦上頭,輕信了男人。結果被捲走了一大筆錢和貨。

別人都擔心她,結果她說“離了婚也不丟人的,男人沒了再找一個嘛”。

不遮掩,不討好,不爲了別人的反對(比如女兒)委屈自己,大大方方說“這就是愛情”。

到愛情消亡的時候,也沒有哭天喊地,或者責怪自己戀愛腦上頭。說了一句“男人沒了再找一個”,輕輕鬆鬆翻了篇。

對很多女性來講,原諒別人比較容易,原諒自己更困難。

但人生大半的痛苦,都是自己責怪自己,自己跟自己內耗來的。少了這些內耗,人生至少輕鬆了一半。

爲什麼說張鳳俠“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很大程度是她不做無謂的內耗。人生盡興而已,有什麼對的錯的。

書裡寫“於是整個夏天,她赤身扛杴穿行在葵花地裡,曬得一身黢黑,和萬物模糊了界線。葉隙間陽光跳躍,腳下泥土暗涌。”

“很久很久以後,當她給我訴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能感覺到她眉目間的光芒,感覺到她渾身譁然暢行的光合作用,感覺到她貫通終生的耐心與希望。”

不管是看書,還是看劇,都覺得這女人很有勁。無論多艱難,多困苦,多孤獨,她的精神頭都足足的。

她“貫通終生的耐心和希望”哪來的?就是“盡興”,沒那麼多條條框框,不跟自己過不去。

她像一株巨大的向日葵一樣,遵循生命的本能,安守自己的獨特的秩序感。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獨自帶着媽媽,撫養着女兒,卻沒有任何頹敗的痕跡,依舊保持着對生活的激情和好奇,活得轟轟烈烈,自由自在。

劇裡一位哈薩克奶奶說“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啊。”張鳳俠就是這句話最好的詮釋。

我其實一直在想,爲什麼阿勒泰可以有張鳳俠,有文秀,有巴太這樣的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爲環境。

馬伊琍在後採中說“跟哈薩克導演和演員相處的時候,他們是不會掃興的。在任何時候都帶着一把冬不拉,隨時隨地唱起來跳起來,每一天都很快樂。”

“不掃興的原因就是,那塊地方人太渺小了……在那種一天有四季的大自然裡,很多事情不是在你的計劃中的。所以你當下想起來就去做,就是簡單直接純粹。”

李娟寫《羊道》的時候,把它概括爲“一種古老而虔誠的,純真的人間秩序”。

在那種秩序裡,人像草原裡的草一樣,存在即合理。人們被尊敬,不是因爲他多有錢,多有地位,而是因爲他多大程度上無愧於人,無愧於心。人們去生活,無需做更多計劃,只需憑藉本能。

像張鳳俠的那段神來之筆的臺詞:“啥叫有用?你看看這個草原上的樹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就這麼待在草原上自由自在,也很好嘛。”

人想得簡單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簡單了,純粹了,人就被治癒了。

可是到了現代都市裡,“有用”變成了至高無上的法則。人們拋棄了內心的秩序,轉而追求外在的標籤。那些外在的東西,對人事實上是無滋養的。

再高,再快,再強,也是停不下來的。人一旦走上內卷之路,就是永無止境的焦慮,緊繃。

最近學游泳,有一點小小的感悟。教練上的第一課,就是讓我們什麼也不想,什麼動作也不要做,把身體舒展開。

剛開始我會害怕,但什麼也不做,四肢舒展開之後,發現人是被水托起來的,自然而然地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真正放鬆下來之後,做動作開始變得簡單。

不管是誰,都需要這樣一個“徹底放鬆下來”的開悟時刻。

不去想“應該如何”,而是找到一種自己最舒服的方式。

忘掉所有條條框框,放棄對任何其他人的過度干涉,找到一種讓自己,讓身邊人能呼吸,能舒展的秩序。它與標籤無關,與外界無關,只與自己有關。

最後,想放一組馬伊琍的定妝照。那個叫“玲子”的女人,在這裡是一個粗糲,眼神裡充滿了故事感的“張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