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飲食文化特寫:一碗福建麵,檳城、吉隆坡各自表述?

檳城一處熱鬧市場內,麪攤的熱氣蒸騰。 圖/美聯社

▌本文爲《我說福建面,你說蝦面:馬來西亞飲食文化特寫》(季風帶,2025)書摘

2016年,我是以一張白紙的狀態踏上馬來西亞那塊土地,承蒙許多當地人熱情分享,這個人畫幾筆、那個人塗幾塊,那張白紙已經佈滿各種顏色,然而即使如此卻無法塗滿畫紙。因爲我發現,當見得越多就越感到懂得越少,白紙會自動延伸擴張,到了連我也不知道邊際在何處的狀態。

這張紙便是我所認識的馬來西亞,人文資產如此多元豐富,燦爛迷人。

認識歸認識,書寫則是另一回事,在馬來西亞最大華文報《星洲日報》的邀約下,我開始書寫飲食專欄〈有情有味〉,至今已邁入第六年。一開始有些遲疑,雖然我曾是靠執筆爲業的記者,還是不確定對書寫一個陌生的國度能否勝任,虧得副刊主任黃俊麟鼓勵,摸着石頭過河地上路了。中途歷經三年疫情,無法到馬來西亞,一度以爲難以爲繼,沒想到寫着寫着也走過了疫情;我不僅再度到大馬,也到了印尼、日本等地,爲書寫大馬飲食灌注新的養分。

造訪其他國度,爲何能增加書寫大馬的養分?我在拙作《啊,這味道》簽名時,總會寫下:「張開雙臂,擁抱不同。」當我們面對不同時,有時會感到有些不適與困惑,「啊,爲什麼他會那樣做?」、「爲什麼他跟我不一樣?」

就連上廁所,不同的人就有不同做法,而正因爲這些不同,讓我們有更多的看見,面對這些不同——無論喜歡不喜歡,我們不僅要擁抱,還要張開雙臂全然地接受,抱得住就能成爲自己的一部分,讓自己更爲飽滿紮實。

現今有越來越多人投入精力,深度探索自己的家鄉,而我所能做的,便是在此之外,提供與飲食相關的跨域線索,由點到線到面,牽起更多的連結,因爲我始終相信:在食物的國度裡沒有歧見、沒有傷害,只有和平與愛。

謹以此書向引領我進入馬來西亞飲食世界的林金城先生,邀請我在《星洲日報》發表的黃俊麟先生,以及衆多曾經幫助我的大馬與臺灣朋友致謝。

吉隆坡華人社區的廣東裔餐館老闆,正在製作烤豬與烤雞。 圖/美聯社

▌從福建面看身分認同

檳城福建面是使用黃面,搭配以蝦殼、蝦頭熬煮成的湯底,面上會放蝦的一道食物。在吉隆坡,也有一道以福建面爲名的食物,不過內容完全不同,檳城福建面是湯麪,吉隆坡福建面是乾麪,以黑醬油、豬油拌炒再綴上豬油渣。因爲撞名之故,只要離開檳城,檳城福建面多稱爲「檳城蝦面」或「蝦面」。這兩道都是馬來西亞極具代表性的食物。

檳城蝦面源自於福建,在廈門可以發現系出同門的「廈門蝦面」。廈門蝦面到了檳城變成了福建面,到了臺灣變成了「擔仔麪」,蝦面隨着移民者的腳步到了不同地方,最後落地生根,長出自己的樣貌。雖然我是擔仔麪的擁護者,但比較過三地的蝦面,我最鍾情的還是檳城蝦面,那蝦湯濃厚有味,喝起來非常有存在感。

吉隆坡福建面則是馬來西亞的原創食物,創始人是一位叫王金蓮的人。十九世紀初,他從福建到大馬討生活,擺起麪攤做生意,那面原本沒有取名,後來他想到自己是福建人,就逕自把自己炒的面命名爲「福建面」,店名爲「金蓮記」,始於一九二七年。

這兩款福建面雖然由來、風味皆不同,但還是有共同點的,那就是:黃面 與福建人。而之所以取名「福建面」,自然與販賣者是福建人的背景有關,檳城是福建移民最多的地方,而落腳吉隆坡的王金蓮也是福建人。

而當兩地福建面相遇時,會迸出什麼火花呢?!

「你福建人?」「對,我福建人。」「你也是吧?」「對,我是。」當吉隆坡金蓮記後代李慶進,遇上來自檳城、在吉隆坡賣北馬福建面的小巷弄老闆尤永勝,兩人用福建話對談。

確認彼此都是福建人後,接下來確認地方,「我福建安溪。」李慶進說。「我福建南安。」尤永勝說。這就像在說:「我們都是自己人。」

再來纔是談食物,巧的是李慶進跟尤永勝,都是因爲姑丈纔開始踏入賣福建面這行業,我在這過程中,看見他們不爭正統,而是尋找彼此交集與認同的珍貴歷程。

對新客華人來說,身居異域,具有危機感,強化籍貫是一種身分認同、宣示,避免被同化並強調差異。檳城福建面大可稱作「蝦面」,這樣不消多做解釋,人們就能一眼明白麪的特色;王金蓮也大可把自己創的面叫「金蓮面」,這樣誰賣了就等於幫他打品牌,然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叫做「福建面」,這才發生撞名狀況。

這樣的例子不只出現在兩地的福建面,我還在馬來西亞看過客家移民賣肉骨茶,稱自己賣的是「客家肉骨茶」。事實上,客家原鄉並沒有「肉骨茶」這項食物,但移居馬來西亞的客家人,爲了強化自己的客家身分,或將客家概念融入肉骨茶內,因此將店名稱爲「客家·肉骨茶」,與坊間的肉骨茶區隔。

而越南曾是法國殖民地,越南的早餐之一是(在地化的)法國麪包,在臺中市就有家越南人開的店,招牌上寫着「臺中越南法國麪包」,又是臺中,又是越南、又是法國,代表人們在時間與空間上的軌跡證據——落腳臺中的越南人,經營越式法國麪包(Bánh mì Việt Nam)專賣店,可以想見食物身世的複雜性。

然而如今在馬來西亞,還存在對原鄉的認同嗎?從清末算起的中國移民落地生根至今,已傳至第三至第五代,雖然多數馬來西亞華人只跟華人通婚,不過籍貫間彼此婚配,例如:祖父是廣東人、祖母是客家人、母親是福建人等,使得後代很難一言蔽之自己的身世。馬來西亞華人會如何介紹自己呢?我聽過各種說法,包括:我是華人、我是怡保人、我是客家人、我爸爸是福建人、媽媽是潮州人等等。

馬來西亞華人對於原鄉籍貫,通常也不抱有特殊情懷,「你們家是海南人,會想去海南島看看嗎?」我問。「不會,去了要做什麼?」他們這樣回答我。

認同變模糊,會使傳統食物變味嗎?我認爲,老店的話就不會。華人普遍重視父母親的意見,很多小吃攤是「世襲制」,後代接手不全是爲了商機,而是不想父母太勞累。我也曾邀請大馬一些知名老店家到臺灣參與餐飲活動,後代很感興趣,不過最終是否成行,還是要交由父母決定。

因爲忠於父母也就忠於父母的味道,換句話說,如果在大馬吃到傳統味道的小吃,那代表着背後很可能有一個傳統儒家的家族系統,認同的是家族而非國族系統。

馬來西亞吉隆坡的華人,未必認識祖先的原鄉,但祖籍標籤卻是傳承下來的身分認同之一。 圖/美聯社

《我說福建面,你說蝦面:馬來西亞飲食文化特寫》

作者:陳靜宜

攝影:陳靜宜

出版社:季風帶出版

出版日期:2025/01/2

內容簡介:臺灣飲食作家陳靜宜的飲食訪跡遍及中國、日本、臺灣及亞洲各地,近年更將關注聚焦於馬來西亞那片多元共生的土地。她以他者的視角,結合田野訪談與個人經驗,撰寫了逾百篇與馬來西亞飲食相關的文章,累積了豐富的文化觀察與見解。本書是她近距離觀察馬來西亞飲食文化的力作。圍繞本書,她將分享她近年接觸馬來西亞飲食的經歷,並透過食物瞭解當地多元共生的文化與人文資產,帶領讀者發掘馬來西亞飲食文化背後的故事與深意。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