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洪荒之力、之惡、之美─兼懷許進雄先生
許進雄先生。(周志文提供)
許進雄著作《中國古代社會─文字與人類學的透視》。(周志文提供)
甲骨文「文」字。(周志文提供)
金文「文」字。(周志文提供)
小篆「微」字。(周志文提供)
小篆「棄」字。(周志文提供)
我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到非洲大陸去旅行。
最想去的地方是塞倫蓋提大草原,在坦尚尼亞,據說面積要比臺灣還大,那兒有每年一度的草原動物的大遷徙,草食動物逐水草而活,因爲路途長遠,往返得花三四個月的時間。遷徙的動物中包括二十五萬只以上的斑馬,一百五十萬只的牛羚(也譯作角馬),還有大象、水牛與許多食草動物。光是一大羣斑馬與牛羚在開闊的莽原奔跑,所造成地動山搖、閃電雷鳴的景象就壯觀極了。隨着草食動物集結,肉食動物也跟過來覓食,有大量的獅子、花豹、獵豹,牠們也都跑得快,捕殺的方式強勢又果斷,把動物身上的健與美都發揮得淋漓盡致,還有以投機取勝的豺犬、非洲獵犬,其狡詐與鍥而不捨也是動物界少有的,不僅肉食者,草食動物使盡全力的拚搏與逃遁,也展示了極爲剛健的力量,看了都令人血脈賁張。那裡天地之闊、物種之奇,都是世上罕見的,這個大草原有生之年終得去一次,否則遺憾。
每看到這畫面,我就會想起像老莊那派主張迴歸自然的思想家,所要回歸的究竟是哪一種自然呢?他們對自然的想像是取樣於塞倫蓋提嗎?塞倫蓋提的動物,依靠的是本能與經驗,唯一目的是讓自己活着,那裡不僅「絕仁棄智」,也沒有社會福利與全民健保,大象與獅王受了傷,也得成了別的動物啃食的對象,所以在塞倫蓋提看到的動物都極爲精壯,一個殘兵敗將都沒有,因爲所有的殘兵敗將甚至在嚥氣之前就全被別的精壯者吃光了。
那是真正的洪荒,有着無盡健美與極端的殘酷。動物都沒有歷史,也沒有明天,歷史與未來都令人憧憬,野生動物一憧憬、猶豫就死定了,牠們的目標只圖「目前」,牠們真正是在實踐「活在當下」,老莊所憧憬的自然,是這樣的嗎?
我所以想到這些問題,是源於我很久之前跟同事許進雄討論過幾個古代漢字的事。許進雄先生是我們臺大中文系的教授,教的是文字學,他擅長透過文字演變來研究中國的古代文化社會,他有部重要的著作名叫《中國古代社會─文字與人類學的透視》,我覺得寫得很好。儘管我與他所學不同,而我對古代社會以及符號文字也曾有過興趣,因而如有機會,也會想跟他聊一點有關那方面的事。
記得有次我們聊起漢字中「文」這個字,什麼原因已忘了,也許我的名字中恰好有這個字吧。「文」這個字在漢字出現得算早,它算是一個很「好」的字,這緣於中國是個「尚文」的民族。舉例來說,中國傳統是非常講究「諡號」的,諡號有公諡、私諡之別,也有史家給的「史諡」,一般以公諡爲多。公諡是指一個對國家社會有貢獻的人死了,政府會頒給他一個很崇高的名字,有點後世頒授勳章的意思,當這個人有諡號之後,世人就以諡號叫他,不再直呼其名了。諡號中最好的用字是「文」這個字,所以歷史最好的皇帝往往號稱「文帝」,最好的諸侯則名「文公」、「文侯」,功勳大臣死後往往得「文正」、「文忠」、「文端」等,皆源於此。
要說「文」這個字的起源,卻不見得有什麼「好」意。《說文》解釋「文」說:「錯畫也,象交文」,意指交錯的幾條直線,線條相交有美術上的作用,所以到了後來,「文」字就有美的含意了。《尚書.大誥》有段文字:「天降威,用寧王遺我大寶龜,紹天明」,整段文字是指西周的時候周武王死了,周公相佐成王,率軍要去討伐當時管叔、蔡叔與武庚聯合淮夷的叛變,周公以成王的口吻在誓師時發表昭告天下的「誥文」,說明自己出兵的理由,這跟後來蔣介石率軍北伐,誓師時發的「文告」一樣。周公時代去殷未遠,說話總還是會有點扮神弄鬼的味道,明明自陳道理,卻說這是奉祖先或神明的指示,上面那段話翻成白話就是:「老天降下神威,要我們用祖宗寧王留下的這隻大寶龜的龜來占卜,以顯老天英明的指示。」這段話最大的問題是周朝的祖宗裡從沒有「寧王」這個人。
經過層層考據,原來這「寧王」兩字爲「文王」之誤。問題是寧與文兩字字形相差很大,怎麼會弄錯呢?原來在小篆之前的金文(又名大篆或鐘鼎文) 與甲骨文中「文」字都有別的寫法,許進雄說,甲骨文中曾有在「文」字的錯畫之間置一半圓圈的圖案,有的金文「文」字中間畫了一個「心」的圖形,也就是說在小篆之前的古文中,文字中間尚有個「心」這個字在的。
爲什麼文字中間有個心字呢?這是緣於一種現在看來有點殘忍的習俗。古時有些民族認爲人死必須流出血來,方能得到淨化,下輩子才能再轉世爲人,也有認爲血代表靈魂,已死的人必須讓他的血從軀體流出,以顯示靈魂已逸出軀體,不隨肉身而死亡。這類似的說法,我之前好像在法國當代考古學者李維史陀的《憂鬱的熱帶》( 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Tristes Tropiques)中也讀到過,原來早期漢字「文」字所描寫的,是人死時旁人幫他放血的景象,那四畫是刀畫出來的,也許其他地方因貼近皮膚血已乾硬,放不出來,只好挖取心臟還可放出一些血來,文字帶「心」,便是這個理由。
在許進雄《中國古代社會》第十三章〈生命循環〉中有段文字:
大概古人看到皮膚破裂會流血,流血過多會死亡。這種觀察可能導致人們相信,要獲得新生命就得讓血破體而出,靈魂纔可以隨着血液逸出體外,重新投胎做人。因此有很多民族,古時都有不流血的自然死亡是不吉利的想法。因爲靈魂得不到解放,就會導致真正的死滅。
文化與文明累積久了,往往會累積許多「美麗」的誤解,譬如「文」,還歸原始,才知道全不是這麼回事。我後來有幾次跟許進雄討論文字,好像都跟死亡有點關連,記得一次我們討論「微」這個字,也很有趣。
這個字在甲骨文是省掉雙人旁的,現在看來是「山」字的不是山,而是沒修剪的長髮,山下的三畫,是個老人的側面身軀,另一邊有個俗語說的「反文」,顯示一個人手拿着一隻分岔的木棍,整個字義是一個人拿棍子敲老人頭顱的圖像。頭殼擊破,老人就死了,許進雄說,在古代有擊殺族中老人的常例,因爲當時不論農耕與打獵都很困難,老人活着對全族人一無助益,到時就得由族中青壯人士擊破他腦袋,讓他死了。我當時開玩笑問,人要活到幾歲纔會被人敲破腦袋呢,他說新石器時代,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活到四十歲吧,原來當時的我們早都該死了。最有意思的是他說話時一逕笑着,絲毫不動神色,他之如此,我想是因爲他知道太多遠古時的這類故事吧。
他說在1977年,大陸有本《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的刊物上登了一篇〈廣西桂林甑皮巖新石器時代人類頭骨〉的文章,其中記載發現,在大約七千年前的十四個人類頭骨中,有四個是被棒狀物或利器所劈削的,從骨頭年齡判斷,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人,而年輕的頭骨都沒有這種現象,七千年前,去今不算太遠,還有此習,可證人老了被人處死,在古代是很普遍的現象。不僅如此,古代的人處理事情是比我們時代的人更「果決」的,譬如「棄」這個字在小篆中,是指人用雙手持畚箕把小孩丟掉,丟小孩的原因很多,有的因爲孩子太多或孩子生病,有的因爲生的是女孩,丟棄時有的是死的,有的還是活的,有些死的還是經過絞殺的,先民跟許多動物一樣,會把較弱小的孩子處死,以節省餵養的力氣。
這些事讓我想起之前曾看過一個片名「楢山節考」的日本電影,描寫窮困的日本山村,人到七十仍活着,就得由子孫背上山,讓山中野獸來吃掉他。村中一個六十九歲的婦人爲了體諒家人生存不易,故意敲掉自己的門牙,讓自己看得更老,就由她兒子提早揹負她上山的故事。故事驚悚、幽暗又震撼,考諸人類或自然的歷史中,這些故事都曾真實且普遍存在的。
人必須面對自己沒有繁文縟節的過去,才能得到真實,生存是唯一的真理。如塞倫蓋提的草食動物要把自己吃得精壯,要使自己有搏鬥的力量,肉食動物要懂得趁機精準的咬住草食動物的咽喉,不等牠斷氣,同伴就從被咬動物最柔軟的部位先動口,撕下牠最脆弱的器官,因而飽餐一頓,獵殺的主與從,都不得有同情心,也得冒險,那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許進雄在2025年三月十四日過世了,知道消息時我不免悲傷。六零年代末,他在屈萬里先生指導下完成碩士論文,正巧加拿大藏有一大筆加籍神職人員明義士(James Mellon Menzies,1885-1957)在中國傳教時所蒐集的甲骨片,多數收藏在多倫多博物館中。屈先生是有名的文獻學與甲骨學專家,多倫多博物館想請屈先生去幫他們整理所藏甲骨,但他太忙了,就介紹這位剛畢業的高足去,這是許進雄到加拿大做了一輩子研究的原因,他除了在博物館工作之外,也在多倫多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之後也在該校任教授到退休。退休後被臺大中文系聘請,回到他最早就讀的母校任教直到再度退休。
許進雄不僅長期研究中國古文字學,連帶對人類學與考古學都有鑽研,他用的材料很多,視野也很開闊,他對中國古文字的研究成就有異於國內一般文字學學者,他對文字學領域的開拓是有功的。起始他也許只在處理中國古文字,最後的成就不限一隅,而是探究了整個人類社會最初始的文化現象,這個由他在書上引述了許多歐美有名的符號學者、考古學家、古社會學家的著作可以看出。
我跟他沒有太多私交,因無私交,我對他的瞭解便更爲純粹,幾次與他談話都讓我有所得於心。與他談話總讓我想到人類曾有的洪荒,在那時候,人的意志只是殘忍,包括對別人與對自己。人類要過了很久之後,等到有了不少文化累積,才懂得一點點的憐憫,更晚一點,才約略懂得施愛,施愛的對象也包括對別人與對自己,因爲都很少,所以更值得珍惜。
這些話恐怕只有許進雄才聽得下去吧,記得一次我們曾討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