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脫口秀演員小佳講的「缺德笑話」 媽祖審完都笑了

大陸脫口秀演員小佳講的「缺德笑話」,連媽祖審完都笑了。(小佳個人微博影音截圖)

大陸這兩年流行「個人脫口秀」節目,脫口秀演員小佳幽默的段子令觀衆印象深刻。據《新週刊》報導,因神經系統先天性疾病,他說話和行動都有障礙,常被他人注視,「審視感」貫穿着小佳的成長過程。他從小害怕理髮,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搖晃,高中時他想成爲作家,正是想躲到作品背後,逃避人羣與目光。

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多年後他做的就是審視感極強的工作。「這就像我身上有道傷疤,或者胎記,上臺時我先把衣服掀開來,告訴觀衆這裡有個胎記,他們就不會再聚焦那裡。」

閩南地區廟宇林立,小佳從小便好奇:爲什麼向神明擲聖盃問事,所有的問題總要設計成是非題?聖盃一正一反爲「是」,兩反爲「否」,兩正則是「笑杯」——代表神明笑了,暫不作答,留有餘地。

但遺憾的是,無論連續擲多少次笑杯,提問人原則上不能收攤,因爲它從始至終都不是答案,除非人們已經求得了痛快。

小佳記得,去年脫口秀專場巡演前,暴雨中,他走進湄洲島媽祖廟,將段子文件放在祭臺前:「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請給我一個聖盃」連續兩次一正一反,神明爽快通過終審,專場名《反正》由此而來。

「反與正相互依存。脫口秀裡也有觀點衝突,如同一枚硬幣,我們看到了正面,也允許它有反面。兩個正面是笑,也與脫口秀裡的喜劇節奏相似。如果把笑當成一個終選項,或許很多困惑都能迎刃而解。」

在深圳的一家咖啡館的角落,小佳笑着跟我解釋「反正」的用意,話裡帶有閩南口音特有的粘連感。他一邊說着,一邊緩緩地捻着紙吸管。

過往八個月,他用睡前和飛行時間,在手機上寫下了八篇故事,結集成新書《蜉蝣直上》。書裡的自我介紹一如既往地呈現着他的反差感——一個「只想當嚴肅作家的喜劇演員」。

七夕當天,小佳負責一檔喜劇戀愛綜藝的主持。在現場,小佳問男嘉賓心儀對象的類型,對方說喜歡「做家務的女生」,臺下譁然。小佳機敏接話:「除了做家務,還喜歡什麼?」「真誠一點的。」小佳露出了狡黠的笑:「那就是要真誠做家務的。」臺下笑聲與掌聲齊飛。

這是毒舌和辛辣的主持人小佳,也是臺下許多女觀衆眼中貼心的男閨蜜般的存在。他善於讀取氣氛,調度言語和表情的分寸,一如他在脫口秀中慣有的喜劇節奏。

散場時,幾個奔着小佳來的讀者託劇場人員請小佳在新書上寫寄語和簽名。在後臺,小佳邊用左手籤書,邊跟作者打招呼,坦言自己在活動結束後不願社交,彷彿一個「電量告急」的社恐I人。

隨後,作者和小佳到了樓下一家咖啡廳。剛坐下來,他似乎爲了暖場,主動找話題聊天,猜測作者是不是湛江人,說作者的口音讓他想起了廣西脫口秀演員樑海源。「我是廣東客家人,口音這麼重嗎?」作者笑問。「(口音)沒關係,最開始李誕就是這麼跟我說,你就放心說着自己的口音,那就是一個脫口秀演員天生的標誌。」他笑到拍掌,身體前仰後合。

等到我們的對話逐漸深入,他漸漸鬆弛,倚靠牆角談起近日行程:每天見陌生人,面對審視仍然會不適。有一回在大理錄製podcast,他建議先聊天再錄音,開始聊起了自己在大理旅遊的見聞,讓自己慢慢進入有安全感的狀態。

2020年第一次登上開放麥的舞臺,他發覺臺下所有人的「審視」變得集中、自然。後來,在笑果訓練營,同事程璐建議他換個視角看待身體缺陷。他從校園霸凌寫起,發現觀衆並沒有排斥,反而接納。

這纔有了脫口秀大會上小佳留下的金句:「我們都有病,只不過我的明顯一點。」這句原爲「我想跟這個世界說,你纔有病」,經王建國建議修改了。小佳感覺自己從世界的對立面站回了同一邊。

去年他與另一名脫口秀演員「黑燈」組合,做了一場地獄笑話秀,演員互相吐槽,觀衆放下道德包袱大笑。他感覺被一種巨大的安全感包裹着。「舞臺是一個安全的場域,我會默認他說什麼都是安全的,默認看演出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這種「說破無毒」的方式,是小佳面對審視轉身爲主導的姿態。在脫口秀創作上,他隱約發現了一種抵禦「審視感」的武器——原本以爲的那道「軟肋」,只有當自己放下了,不再恐懼別人的審視和嘲笑,它才能在喜劇的處理下變成一塊「盾牌」。

他學會了主動交底。如今每回理髮前,他會先告知理髮師:「我可能頭會搖晃,不是爲難你,是我身體的問題,不自覺會搖晃。」他發現當自己主動交出了把柄,反而能讓自己放鬆接受外界的審視。

當然,「放下」仍是一個漫長的功課。「至今我還是會不自覺地觀察別人投來的眼光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在採訪間隙,他的話時而被周遭的聲音淹沒了一半。我湊近一些傾聽,看到他時不時瞥向旁邊客人的眼神,似乎在觀察些什麼。

有讀者說,《蜉蝣直上》像是臺灣劇集《俗女養成記》——有對故鄉的溫情細膩的回望,也有對活在世俗的鋒利書寫。

小佳對於《俗女養成記》中母女爭執一幕印象深刻:小時候的陳嘉玲埋怨母親嚴厲催促她上學讀書,母親哭訴:「你媽媽只上過國小,連ABC都不認得。要是我有得讀就不用外出當女工。」陳嘉玲這才知道父母隱瞞學歷是因爲「怕丟臉」。

這段對話讓小佳覺得編劇彷彿「在他家裝了監視器」。小時候的他與父母的生活日常,也是包裹着話語的刺。他曾對着洗衣池邊上的母親吼:「要是養我這麼丟臉的話,當初我生下來就把我弄死算了啊!」

小佳筆下的閩南生活務實而浪漫,也有殘酷窒息的家庭權力秩序。奶奶是童養媳,她的社會地位也決定了家庭地位,奶奶對家中男性的苛責逆來順受。小佳從小就在這種氛圍中長大,「看着我爸對奶奶大聲呵斥,我從小也習慣這麼對着奶奶,這種感覺無限循環。」

小佳的父親有着典型的閩南父親形象——在機關大院工作,熱衷於維繫世情關係,逢年過節張羅親戚朋友的聚會,但在家裡是一副「大男子主義」做派,因爲兒子的病情而終日酗酒,對着妻子責罵、施加暴力。

小佳的母親個性剛強,雖然在家庭當中承受了很多苦難,但她並不像奶奶那般忍讓。她制止小佳父親領養女兒,拒絕給孩子辦殘疾證再生二胎,因爲她不想給兒子打上這個標籤:「我兒子再怎麼樣,在我們心中,他就是正常人。」

小佳眼看着母親投身於保險銷售行業,從主任升經理,從一個家庭婦女變成了事業女性的角色,「她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媽媽也是我生命中見過的,第一個獨立的女性」。

但小佳覺得,她並非完全的「獨立女性」。他察覺母親在某些方面思想依舊保守。同樣經歷了家暴後,從家裡出走去廣州打工的舅媽,連過年都沒有回家。小佳的堂弟帶着舅媽到張家界旅遊,留舅舅一個人在家。這時候小佳母親站在了舅舅一邊,埋怨小佳的堂弟落得舅舅一個人在家冷清地過年。「她依然會站在家人那一邊,難以站在舅媽的處境理解。」

這就是真實世界的複雜。小佳在書裡提到的二姑和萍的故事,某種程度上,她們與當下主流的「從農村出走的女性」敘事不同。

二姑是小佳直系家族中唯一至今還留在故鄉的女性。她是一個田地裡長大的傳統女性,從小被困在傳統的家庭秩序裡。但她是清醒的,不服輸、不認命。在女兒與窩囊女婿雞飛狗跳的婚姻生活裡,她堅決維護女兒的利益:「男人家愛造的孽,憑什麼苦的是女人。」

萍是小佳生命中的摯友。萍不顧家人反對,爲愛遠走高飛遠嫁秘魯。但是,萍的女兒出生後,便待在孃家由萍的父母照顧。他們每天跨國視訊通話,然後有一天,萍好像突然理解了當時自己執意漂洋過海時,父母那份妥協裡的不捨。

「如今她把女兒接到了秘魯讀書、生活,昨天還發了一家三口坐在沙發看電影的照片。」小佳在萍身上看到了勇敢追愛、不被閩南傳統家庭困住的形象。小佳補充了一句,「故事是流動的,可能若干年後我寫萍又不一樣了」。

將鏡頭鎖定在這些女性身上後,他跟出版社編輯坦承了自己的擔憂,「她們都沒有現代女性的思想觀念,我們家鄉更多的是不能完全走出來的女性,她們可能不看脫口秀,很多思想觀念是滯後的,但這些都是真實的。」當時編輯看完鼓勵小佳:「世界上不應只有一種女性,寫出來纔有一部分女性看見和關注到另一部分的女性。」

這些並非扁平單一的個體敘事,構成了複雜多面的真相,如同他在書中寫到的閩南——「故鄉大抵是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它都會晚到幾步的地方。」

地緣與成長,水土與觀念,閩南原住民環環相扣的地域文化,影響着小佳對具體生活的理解。閩南山與海殊異,連掌管山與海的神明也不相同。他回看自己三十年的成長弧線,剛好是前二十年長在漳州的山裡,後十年活在廈門的海邊。

去年他搬到了廈門島外,房子與大海緊鄰,從廚房、客廳到臥室,180°的海景視野。每天早上起牀,他都會看到太陽從海邊升起,陽光打在客廳的地板上。

「我很喜歡海,海廣闊靜謐,你總感覺可以靜靜跟它相處。山是一種壓迫,閩南的山上總會藏着廟,人總會爬到山頂上拜拜。你會感覺不自覺要交代或者袒露些什麼。」他說時手總會比劃,但眼神堅定。

「蜉蝣」的書名來自一則科普影音。看完那個影音他突然覺得蜉蝣太有意思了,特別像人的一生。「它是一種壽命極短的昆蟲,在水裡經過數年的蛻皮,等到躍出水面就是最高光的時刻,接着便進入生命的倒計時。高光時刻轉瞬即逝,它用一天完成了精彩的一生。」

在小佳看來,「直上」是靈魂越過沈重肉身,輕盈涌動的狀態。但「直上」後便是「順流而下」,是人生無常,也是一種生命的常態。

他想起了父親的猝然離世。「按照生命密度來說,他是豐富的。他在工作崗位上自己最有用的時候離開了,生命急轉直下。我會幻想如果他還在世,有可能我們會在他的老年的階段修補父子關係,但這就是遺憾,我無法預料人生。」

2019年父親在下班途中去世。次年中秋,小佳在廈門的家中收到一袋柚子,那是父親生前託人待到柚子熟後寄去他家中的。清明節那天,他把這個寫進了段子:看到這袋柚子,想起了「欲言又止」的父愛。

閩南人自有與亡者日常交流的儀式——擲硬幣,與擲聖盃同理。小佳與母親常擲硬幣問父親是否吃飽了。一次母親佯裝不耐煩地說:「我去問你阿爸吃飽了嗎。我問他,他就一直笑。」小佳聽到,也笑了,「那個瞬間的場景還挺魔幻的,好似我們一家三口從沒有分開過」。

母親至今還會跟來客吐槽父親,「走了6年了,但我媽講這件事還會具體說到哪個情節,比如老是愛面子、喝醉酒,那個口吻就跟提到昨天晚上喝酒的阿爸一樣。」

他在書裡寫下了一個帶着無數缺點的閩南男人的一生。在一次籤售會上,一位讀者問:「隨着父親離去,你還有恨嗎?」小佳頓了下:「更像是怨吧。一個人取得的成長,跟原生家庭帶給他的影響程度是成反比的。」

另一位讀者發現:哪怕他再壞,小佳筆下從頭到尾都稱他爲「父親」,而對於堂姐夫,他直呼其名——如果真正厭惡的話,他大概會用「那個男人」指代父親。

小佳聽完起了雞皮疙瘩,被這個細節震懾住了。他才發現,哪怕不想粉飾父親任何好與壞的行爲,竭力客觀,但真實情感仍不自覺地流露在字裡行間。

最近他回到老家,看到客廳裡有張低矮的塑膠椅,傾斜着正好面對着電視那面牆。他腦海裡浮現了父親看電視的身影。他原想賺了錢,就給父親買一把太師椅。

「蜉蝣直上」一面是遺憾,另一面如同它的英文「mayfly」——可能會飛,代表了生命涌動的光芒。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還有這一幕:時隔16年他回到初中母校,想起了曾躲在角落遭受過霸凌的自己,那個叫張佳鑫的男孩。

「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又好像變了。」這所母校的教室的桌椅不見了,黑板筆跡卻沒有被腐化掉。初中校園時光留給張佳鑫的是一個美好的轉折點:在這裡他遇到楊老師,鼓勵他競選班長,給予他面對生活的勇氣。她也曾告訴張佳鑫:「你就是個追風的男孩,跑到哪裡都是對的」。

那天恰逢下雨,他站在走廊邊上伸手接雨,想起了小時候的張佳鑫的畫面——以前放學下雨,很多同學都會有父母送傘。但張佳鑫知道,哪怕下雨天沒帶傘他也可以自己騎單車回家,雨太大了就找個角落,等雨小了就迎着雨回家,回到家父母就讓他趕緊洗個熱水澡。後來他學會了總要帶一把傘在身上。

「我並沒有覺得這是他們不愛我的體現,而是他們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外面經受的風雨都是自然必經的過程,我可以獨立面對。」

「以前覺得登頂偉大,現在覺得和好友一起下山也很浪漫。」這是小佳在《喜劇之王單口季》第二季的淘汰感言,也可能是在脫口秀節目留下的最後的話。

「我明年不想再上節目,我想回到小劇場沈澱。」採訪當天,他坦言自己有中度焦慮症,每天晚上失眠到天亮,自覺擰巴、內耗,看到了自己在事業上的企圖心,但又感覺自己遇到了瓶頸。

「我感覺前幾年走上坡路,可能是新人,怎麼做都是往前的。近兩年原地打滾,高不成,低不就,好像打破不了觀衆對小佳的固有印象。」

當他看到身邊同一階段的脫口秀演員,有的奪冠,有的憑金句片段上了熱搜,有天晚上他陷入了內耗,發了一條微博——「我還是會羨慕」。

這種失落感,如同每次演出散場後都伴隨着他的、從人羣回到個體的戒斷反應。這兩年他有了跨界的嘗試,出演話劇《生之代價》、寫書,毫不避諱「想紅」的功利心,他需要曝光。辦籤售會,預期當天賣5000本書,結果只賣了1000多本。

他會翻看讀者評論和演出心得。儘管隨着時間推移,他逐漸學會面對外界各種不太友好的評價和審視,但他依舊覺得自己敏感易碎,會被這樣的話刺痛——「爲什麼你舌頭都還沒捋直,就講脫口秀?」「如果這麼喜歡創作,爲什麼不在幕後?」

但他也警惕被人們冠以正能量勵志的人設,他寧願做「脫口秀小惡魔」——真實生活中的小佳喜歡挖坑,是朋友眼中「蔫壞蔫壞的好人」。他愛說地獄哏笑話,也希望觀衆哪怕「缺德」大笑,也不要被道德綁架。

「我不像頭部演員,現在沒有什麼商務,但我有一顆往上爬的心,但同時我又自我警醒。我不知道成名給我帶來的虛榮和滿足,會不會讓我脫離以前普通人的生活,忘掉原有的初心。我沒有答案。」

小佳記得前幾年參加商務活動時,品牌方會安排頭等艙、豪華酒店。他一開始不好意思,後來逐漸變得理直氣壯。一次商務出差,品牌方給許多嘉賓訂了公務艙,唯獨給他訂了經濟艙,他那一瞬間突然想要被公平地對待。但同時,他的「低配得感」又讓他反省自己的慾望,「我一直在警醒自己,不要因爲享受而變得慵懶,可人的劣根性總會在某些時刻冒尖。」

在這方面他承認自己很彆扭,既有少年心氣,不甘平庸,有想要紅的野心;又希望自己能做到不再恐懼散場,哪怕被遺忘,也能重新回到小劇場,淡然接受散場之後的千百種或好或壞的人生。

前幾年的訪談裡,小佳的故事是關於如何用幽默面對身體缺陷,面對「房間裡的大象」。而如今這隻「大象」可能換成了一種情感紐帶的切斷。比起死亡、衰老和遺忘,他更恐懼分別,尤其是在成長過程當中逐漸分離的狀態,他害怕進入一段親密關係後的羈絆,同樣也害怕這段羈絆的突然消失。

最後一場脫口秀比賽,他試圖用段子來消解掉某種不安的情緒。他講了外婆在養老院的地獄哏笑話,幻想着未來一羣好友搖搖晃晃地走着進養老院,「放眼望去,每個人最終都像小佳,身體都有組裝的零件,一羣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他曾在專場裡講過「玫瑰大哥」的故事:「玫瑰大哥」是他遇見的真實存在的一個人,有着紋身,讀書成績差,但鋤強扶弱——是小佳想象的、平行時空裡的另外一個自己。

在專場最後,小佳虛構了他的故事結局——「玫瑰大哥」帶着孩子,與小佳一同在廟裡擲聖盃。小孩問:「小佳叔叔會好起來嗎?」聖盃掉落,兩個反面。小佳接過聖盃,把其中一個反面翻成正面,說:「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