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文學大獎特刊】陳宛茜/「淘金者們」的告白
陳義芝。(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陳義芝:資訊爆炸的時代,感謝文學獎爲讀者沙裡淘金
詩人陳義芝擔任《聯合報》副刊主任時,主張臺灣徵文式的文學獎太多,應當有新型態的文學獎。聯合報文學大獎雖非在他任內創辦,他卻是關鍵的發想者和推手。他也擔任了四次聯合報文學大獎的評審,並曾入圍大獎。
「文學獎的意義是肯定文學的價值,而媒體辦文學獎是要發揮最大的社會效益。」陳義芝回憶,《聯合報》在1976年領先各報開辦「聯合報短篇小說獎」,之後陸續增加新詩、散文獎項,1994年正式改名爲「聯合報文學獎」。在文學的黃金年代,聯合報文學獎和中國時報文學獎利用媒體的力量推動文學發展,當時只要得了兩大報文學獎,一舉成名天下知。
在愈來愈多單篇徵文式的文學獎出現後,陳義芝認爲「一個社會的文學表現,應該要老中青一起完成、一起創作」,主張舉辦針對單書的文學獎。2014年,聯合報文學獎正式轉型爲聯合報文學大獎,將徵文式文學獎改爲推薦制文學獎。每屆找七位評審,各自推薦一位作家,參選作品包含三年內近作和代表作。過程保密,得主是在評審會議結束後接到得獎通知,才知道自己竟是參選者。
「《聯合報》領先各報舉辦文學獎,又率先轉型舉辦全新型態的文學獎。」陳義芝指出,聯合報文學大獎並非作家自薦,既帶着成就獎的況味,又鼓勵仍在創作的人;像是在國家文藝獎之外,「多一個民間的終身成就獎」。
聯合報文學大獎不限文類,但舉辦十二屆迄今,新詩得主僅陳育虹一位,散文得主僅陳列、劉克襄兩位。陳義芝坦承,累積四屆評審經驗,他確實對「文類混在一起」有所懷疑。「懂小說的人未必讀詩。」他透露,好幾次發現評審在會議上談到詩人和詩集,便會略過不提。他曾擔任香港的紅樓夢文學獎評審,要求每位評審都要對每本入圍作品發言,不管支持或不支持。
本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阮慶嶽寫作多年,但陳義芝透露,擔任副刊編輯時沒約過他的稿。因爲得了獎,他把《銀波之舟》找來看,發現阮慶嶽寫家族記憶很厲害,又把他的其他作品拿出來「補課」。 「在紙本書沒落、資訊爆炸、文學不容易聚焦的時代,還好有文學獎幫我們沙裡淘金,找到好作品。」他感謝文學獎的存在。
王德威。(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王德威:我們必須開始召喚網路作家
聯合報文學大獎迄今共十二屆,中研院院士王德威幾乎無役不與。觀察這十二屆得主,他認爲聯合報文學大獎最明顯的是「世代交替」。從一開始的陳列、王定國,到最近這幾屆的六年級生甘耀明、童偉格,「世代交替愈來愈清楚」。
雖是評審常客,王德威認爲每屆「總是讓人有意外的驚喜」。他細數近年得主,認爲寫白色恐怖「沒人寫得過童偉格」,把人性提升到宗教的層次,「不必每次都哭天搶地」。得獎作《拉波德氏亂數》筆法小說和散文敘事交錯,作者廣泛閱讀西方文學後、將之附會於臺灣文學脈絡中,他讀完震撼,認爲「大陸作家寫不出來」。
而阮慶嶽則是「寫出臺灣精神文明的欠缺和渴求」,這麼多年來也只有他能把宮廟文化寫得如此深入,臺灣文化的主體性自然顯現,「跟黨國無關」。鍾文音寫《別送》幾十萬字,嘮嘮叨叨卻非常細緻,寫熟齡、看護問題,既有社會議題性,也寫出現代人精神層面的匱乏;雖是小說、讀起來又像散文,風格雜糅別具特色。而甘耀明的文字往往予人視覺畫面的震撼,是說故事的能手
「聯合報文學大獎拒絕制式化的作者。」綜觀這十二屆得獎作品,王德威指出,主題涵括了原民、自然書寫、長照、白色恐怖、臺灣歷史、家族記憶等,但都不是以制式的手法呈現,洋溢突破的創意。他認爲,相對於其他華語地區,臺灣文學的實驗精神和包容都是最成熟的。「作家不拘於形式、評審也應該不拘於文類。」正因聯合報文學大獎不拘文類,反而讓他期待「更多形式的實驗」。
但王德威也指出,聯合報文學大獎女性得主、詩人得主都偏少。他今年爲此特別推薦女詩人零雨,希望提醒詩人的貢獻。
談到文學獎對現代讀者的意義,王德威認爲,聯合報文學大獎擁有一種「儀式感」,維持大傳統的機制、延續對文學的敬重與文化的傳承,跟大衆化文學作出明顯區隔,「儀式性的本身便值得敬重」。而和徵文式的文學獎相比,聯合報文學大獎的評審總是傾盡全力爲推薦的作品辯護、說服其他評審,討論的深度讓其他文學獎看不到車尾燈。
「也許最偉大的作家,正藏在網路文學之中。」王德威也認爲,文學大獎必須重視網路文學。「因爲有了網路,才能培養愈來愈多的寫手。」他謙稱如今所謂的專家學者可能都是「後知後覺的文學讀者」,如2021年大陸橫空出世的小說家陳春成,本是一名在福建泉州的工程師,在網路上寫作後被挖角變成紙本書,《夜晚的潛水艇》成爲疫情時代的當紅暢銷書。他讀完也爲其文字的精緻與丰采折服,「茫茫的網路世界裡有偉大的寫手,我們必須開始召喚他們」。
向陽。(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向陽:臺灣最獨特的文學獎
國藝會董事長、詩人向陽認爲,聯合報文學大獎是臺灣最獨特的文學獎,「找不到類似的文學獎」。它迥異於傳統文學獎,評選作品有近作、代表作,「近作是美學表現,代表作則象徵影響力」;既關注作家的爆發力,也照顧創作的延續性;既重視近年表現,也不忽略長遠成就,在臺灣衆多文學獎中獨樹一格,「有點像是小型諾貝爾獎」。
「一個獎項能不跟其他獎項雷同,久而久之就會影響一個時代的文風。」向陽認爲,聯合報文學大獎的獨特性,讓它和衆多徵文式文學獎區隔出來。「它不是一個創作『比賽』」,新人不容易得到此獎,得主多爲四十歲到六十歲的中壯世代,得獎後依然持續創作,「會是未來文壇重要的大家」。文學獎的影響力往往要累積十年、二十年纔看得出來,十二歲的聯合報文學大獎,影響力逐漸顯現。
聯合報文學大獎的詩人得主目前僅一位,身爲詩人的向陽表示「遺憾又莫可奈何」。他分析,一本詩集的寫作時間往往多於散文和小說,而詩集在市場的能見度較低、影響力也不容易彰顯。聯合報文學大獎,每屆評審陣容其實兼顧詩人、散文、小說家與評論學者,只是多數評審對於小說的熟悉度,往往比詩人和散文家多一點。
向陽認爲,數位文學會是這個時代共同的潮流,但數位傳播的速度雖快,「出現重要的文學家還需要時間」。他舉1990年代崛起的網路作家爲例,有多少現在還持續創作?文學的載體會不斷改變,但文學本質如創新、領先社會的思想永恆不變,而文學的創造力與持續力,他認爲目前看來還是在傳統文學領域比較容易保持與彰顯。
盧郁佳。(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盧郁佳:在漫長的馬拉松途中,爲作家們送來了支持的氧氣。
作家盧郁佳是聯合報文學大獎最年輕的評審之一。她指出,國內文學獎多數針對單篇,「鼓勵你入行,但在職不加以考覈」。這種單篇輕量化的文學競賽有多種優點:擴大投稿參與,工作人員與評審團工作量較輕,經費壓力較小,給予新人一獎成名的曝光行銷,鼓勵創作、廣開言路。然而當各縣市文化局、機構、企業競相舉辦兼具公益行銷的文學獎,有些漸漸與徵文活動混淆,更因本輕利厚,「高額獎金與名聲光環等外在酬賞,有時會壓倒內在動機,反客爲主成爲唯一目的」,參賽者的目標未必是文學本身。
聯合報文學大獎、臺北書展大獎、臺灣金典獎針對單書給獎,她認爲應該是「迴應文學獎長久的痛點」。而聯合報大獎除了針對單書,還要求近期持續創作,三年內有中文新作出版者,在同儕評審推薦下競選。她認爲這種給獎方式「拋棄大衆文學獎、亮眼新秀、現象級IP等發燒話題,選擇爲從業者一生的創作長跑施加壓力」。宛如在深夜的河堤或操場,在創作者耳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打氣:「加油,不要怕寫了沒有人看,我在看呢。」在漫長的馬拉松途中,爲作家們送來了支持的氧氣。
「作家見報發現自己入圍,應該都會吃驚。」盧郁佳認爲,聯合報大獎採取秘密推薦,公佈入圍前,沒人知道評審是哪些人。這種設計能減少評審的人情壓力,而應該入圍得獎,卻抗拒報名的作家,也會因此強迫入圍、得獎。設計的用意是防弊、避免操縱,搭配評審團的高流動、不可預測,保持評審獨立。
演算法、人工智慧、內容平臺排行榜,在在改變讀者的喜好,也改變作家的思維、文風。「作家更善於追逐流量了,作家更深刻孤獨內省了……這是每個時代都會遇到的挑戰。」盧郁佳認爲,每個媒體都必須押注,「是要追高賣低,或持守某種初衷」。聯合報文學大獎的設計,表達了它願意參與創造一個時代環境──不要浮誇、不要說謊、不要貪婪於不應得的利益、不看一時成敗、要替未來的下一代人着想、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尊敬這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