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生的詩歌審美
◎邱嶽
詩是語言存在的最高形式。
——布羅茨基
我並不是一個飽讀詩書、對詩歌有鑑賞力的人,在這裡談詩有些不自量力。但還是想認真地推薦大家業餘時間可以讀一點詩,哪怕是從功利的角度。
詩所用的字詞,與我們平時用來交流的字詞體系並無太大差異,所以當我們讀詩的時候,很容易開啓日常交流中用到的文字解碼器,擠幹水分,理解含義,然後便覺得平淡無奇。尤其是現代詩,甚至會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其實在日常交流之外,語言和文字有着無窮的可能性,它們就像精靈,在詩人的魔法棒下面鮮活起來,你會發現,那些我們平時熟得不能再熟的字詞,在詩的語境中不斷地衝擊文字的極限,用音、形,以及它們代表的意象。
字的讀音是詩人的第一道菜,即便含義相近的字詞,它們發音的位置和感覺都會有所不同。我之前對這其中的細微差異不太理解,後來看到一個說法,讀“喉、舌、齒、脣”這四個字,仔細體會便能發現發音位置分別就在喉舌齒脣的位置,很有趣。
比如周邦彥《玉樓春》詞,有一句“情似雨餘黏地絮”,在《詩的八堂課》那本書中,有評說此句讀音“沒有一個字要你開口,全是脣、齒、舌之間最微細的廝磨與黏扯,卻已入骨地表現出那膠着、糾結、無法排解的癡情”,俞平伯也讚歎周邦彥的選字,“這七字之間,如絲引蔓,如漆投膠,是和膩也”。
除了字音,詩還有韻律和節奏,江弱水稱其爲“一首詩的生命”。爲了印證這一觀點,他以李清照的《一剪梅》舉例: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如果從每行最後四字句拿掉一個字,變成七言,意思全在,但節奏不同,韻味就徹底變了: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上心頭。
讀起來竟然有種二人轉的感覺。
多讀詩,尤其是具有音樂性的詩,確實能在潛意識裡培養行文和說話的韻律和節奏,甚至成爲我們的肌肉直覺。就像我們大部分人即便不知道對聯的平仄規範,也可以憑着音律分辨上下聯,這就是在語言習慣裡的旋律。
寫詩就是煉字,一個字能讓音和意相合着流淌出來,是極高的境界。比如那句我們熟知的詩句“星垂平野闊”,一個垂字,就用有壓迫感的音,帶着有壓迫感的畫面,鋪天蓋地俯下身來。假如換成“星明平野闊”,就感覺頓時沒了氣勢,也沒了靈性,平淡無奇。
除了選字,詩中還總會有很多事物以及事物背後的意象。那些我們日常便見得到的東西,在詩人的手裡總能有讓人驚豔的表達。比如顧城寫雨,用“向天空舉起彩色的盾牌”來形容打傘,盾牌和雨傘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物件,卻在此時合在一起,天衣無縫。而盾牌蘊含的抗拒之意,也自然而然地傳遞到傘上。
比如席慕蓉在《渡口》中寫道“把祝福別在襟上”,祝福看不見摸不着,卻被具象化地“別”在衣服上,讀到這裡似乎有畫面,但畫面上又似乎缺了一點什麼——虛實之間,送別的失落躍然紙上。
說起來,現代詩的詩人好像都喜歡創造性地拼接意象製造畫面感,比如李亞偉在《中文系》開篇寫教授和講師在河裡“撒網打撈中文系的學生”,似乎也打通了本來不相連的腦回路,特別精彩。詩意給人的意外之喜,總會在這些拼接中綻放出來。
說到這裡,又想到很多英文詩,譯成中文時,常常會丟掉一些原文的意味。
比如有一句詩:Totheworldyoumaybeoneperson,buttoonepersonyoumaybetheworld.其中的趣味就在於person和world位置的細微變化,會帶來含義的轉折和升級。怎麼翻譯呢?“對世界來說你只是某個人,但對某個人來說你卻是整個世界”?好像意思都對,但又好像丟了一些什麼。
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有一句經常被引用的名言,他說:
Poetryiswhatgetslostintranslation.大意是:詩就是翻譯過程中失去的東西。
它既是在說不同語言之間的翻譯會導致詩意消失,也是在說當我們試圖解構和理解詩詞時,或許也剛好弄丟了詩的精髓。
正所謂月可以當燈,而燈不可以當月;詩可以當文,但文不可以當詩。
其實如果我們能拋開“讀詩有什麼用”的功利性分析,從詩中體會愉悅,發現其中所謂的無用之美,或許纔是詩作爲媒介連通我們與世界的真正意義。
這樣的意義柔弱而細微,卻藏着盎然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