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老電影與老街景

臺南老戲院之一:全美戲院。(本報資料照片)

臺南老街老店號。(本報資料照片)

臺南市國定古蹟──臺南地方法院。(本報資料照片)

我隨興走進了巷弄。小夥子不斷把竹葉剝開,在蒸騰熱氣中,把一個個米糕堆上大木盆。小小一塊看板掛在圓盆上方,裡頭名目很單純,除「招牌」之外,就是滷蛋及丸子湯。湯裡灑了些韭菜花,米糕上有兩朵香菇,香菇旁鋪滿魚酥及肉燥。起初我以爲是肉燥飯,直到看了菜單之後,才明白米糕被徹底掩蔽了。我走過許多米糕店,糯夫、老農及無名,胃腸沒有讓我動過心。只有一個原因,這是神往。得從騎樓步道說起。

整平過的騎樓,我是偶然發現的。原本只是想從圖書館取回預借的書,步行往返不過一個多小時,我卻整整花了三個多鐘頭。原因就在我走上圖書館坐落的大馬路騎樓約莫一分鐘後,便驚覺眼前的銜接面平整得出奇,已能走馬看花或張望櫥窗豔容,或眺望建築,還不時能遠觀斑斕彩霞或蔚藍晴空。這跟住家附近專心看着路面的走路方式,簡直地獄與天堂。

我當時只是想找一找,平整路面會中止在甚麼地方?是另一條更大的馬路前?還是被填平的運河盲段?這條路,從過去是行政中心的圓環起始,一路西行約莫一公里後連到河畔。分佈於兩旁大大小小的商店,滄海桑田,新舊並陳,愈往巷弄愈有古味。而我,就停在一條相當突兀且高低落差很大的巷弄前。有別於地面的磚石及順平的洗石子,基座及骨架都是金屬構件。我進入巷弄來回了幾次,再走到大馬路邊,擡頭看見牌樓上方橫寫着「沙卡里巴」四個大字。

遠離了州廳(文學館)與州議會(圖書館)後,鄰河廣場上大小不一的石柱及周邊建築,尚能揣想舊城(中國城)區內隨處可見的高樓及兩旁矮房、住家、店面、魚市場、廣場,以及西行後的寬闊河域(安平)。徜徉在力求保有歷史的文明中,時常會讓人發思古之幽情。然而最吸引人的,還是巷弄裡的小吃攤,處處都是隱藏版的特色美食。有時假日背起小包包,拿起手機到處拍,隨處坐下嚐嚐鮮,都是在巷弄裡探幽。常自我調侃的說,活像一個遠方來的觀光客。

我喜歡老電影,因爲可以看到舊街區。三十幾年前的模樣,跟現在的風貌,究竟有甚麼不一樣。想像走在過去的景物中,腳步不覺有着重回年少的輕盈。而那些沒有被消失的風光,怎麼說都是品味的堅持與傳承。套句廣告用語:有本事扛起三代老店,纔是真潮男。所以就在正午時分,我選了個位置坐了下來,不久,旁邊開始出現排隊人潮。「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餓着」,恰是無「餓」不「坐」寫照。或者說,「食色性也」,「民以食爲天」,老電影《那根的所有權》,開着小吃店的陳鬆勇,始於火爆,終於囚禁,不也是時代填不飽老百姓肚子的絮語。

電影開頭便亮出幾門大砲,接着老人們在古堡、赤崁樓、億載金城、孔廟等古蹟打太極、跳舞、拉筋,一派優閒。之後轉入人山人海市場街景,隱含轟隆隆砲聲即將在改革中爆發。

被譏謔爲閹雞的勇伯(炎溪),在「沙卡里巴」市場開了一間「閹雞雞肉飯」。店開二十幾年,身材魁梧,混過江湖,脾氣火爆,路見不平即大打出手的勇伯,卻陷入向阿水嫂(文英飾)租屋在閹雞隔壁,也在他對面賣肉糉,且大膽穿着的肉糉西施──寡婦月裡(陳素珍飾)的溫柔鄉里。

他的火爆,在家裡,在市場裡,在往往都是不滿足的宣泄裡,與時俱進地點燃。他譏諷臨時公務員:「你頭殼壞掉了。如果沒有我們……,你們早就餓死了。」他對向他借火點菸的客人吼:「恁爸歸懶趴火。」他對跑到對面吃肉糉又戲稱他內行的熟客罵:「不三不四。」他對混混勒索,流氓要債,奮不顧身地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或赤手空拳,或掄椅砸人,一點也不惜皮地肉博。無緣的女婿密報警察抓猴,他揍他肚子。議員不理會請託且以錢收買,他朝議員頭上丟支票並罵垃圾。怪手拆市場,他站上屋頂阻止。最後,他拒絕因妨礙公務遭判決五萬元交保而入獄。他對抗的,全都是社會主流──男的、惡勢力的──公務員、議員、流氓、混混,以及警察、法院(公權力)。

那是一個正午時分,遊人穿梭如織,市場人聲鼎沸,人行道上,一如往常般地淹沒在各式各樣的攤架裡。我騎着腳踏車,正思索是否要繞入車道?突然,一個看似板孃的,手腳俐落地把一籃籃農產品移開,清出了一條道路。我毫無猶豫地騎過市場,回望時,她又迅速地把剛剛挪走的移了回去。人行道上,又恢復了滿滿都是農產品的模樣。

老街道拓寬了,沙卡里巴沒落了,市場蕭條了,還有很多很多的建築及商店,都被推入時代輸送帶裡碾碎了。但這個曾將端上國宴的米糕,沒有跟着消失。或許還跟多年前一樣,除了獨沽一味之外,更堅持以瓷器盛物,力保食材湯頭的純粹,不被美耐皿等簡便器皿溶出的塑化物染指。好比那位板娘始終沒忘記,商品是「暫時」地擺放在人行道上,而不是「永久」地陳列於商店裡。更何況,人在變老時,道路建築或許正逐漸在變年輕──電影訴說的,往往都是我們的未來。最終,兩位女主角不約而同地走入修行道路。好似面對鉅變的社會,不變的,是不斷地行道(從無到有)與修道(從窄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