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人／詩現江豚生命史－－科學與人文零距離
Current Biology；影像合成：李婉琪
因爲個人的研究專業，我向來對基因和神經細胞的科學進展特別感興趣，這個月讀到不少好論文，但要說讓人眼睛爲之一亮的，當屬《當代生物學》的封面故事。那是一張畫工細緻、鮮豔亮麗，非常吸睛的中國水墨畫。黃褐色的洶涌浪滔，佔滿了整個版面，遠處山巒層層疊疊、雲霧嫋嫋，近處則是一艘破浪前行的帝王船，船頭有兩座威猛的青藍龍頭引船前進，正後方站的是身穿龍袍的帝王，百官隨侍在側。啊，這該不會就是描繪清乾隆皇帝下江南，在長江行船尋樂的場景吧？爲什麼生物學界最著名的科學期刊，會採用這麼一張中國歷史上帝王乘風破浪的圖畫做爲封面呢？
一定有特別的原因值得探討吧！我的好奇心高漲，立刻使出火眼金睛（我屬猴），由上而下仔仔細細端詳畫作。啊！畫的左下角有兩隻江豚衝浪而出，躍向龍頭，這莫不是傳說中的「江豚拜浪」？啊！畫的右上方還有一幅書法字，題了四句詩：「鬰蔥樹色扶奇峰，倒影盡在江天裡。豚入息風銀月澄，龍出聽講黒雲起。」
我當下就明白了，這期一定有篇論文和長江裡笑容可掬的江豚有關。難道是對牠們由有鰭到無鰭的演化過程有來自基因的新發現嗎？或對牠們爲何能預測暴風雨的知覺系統有新的見解呢？可是這樣的新知和乾隆下江南有什麼關係？充滿文學氣息的古詩又爲什麼會登上一本探討生物演化的科學期刊封面呢？細品這四句詩，說的正是封面的所有元素和場景，編輯大人到底想用這張畫來告訴我們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點進目錄，一探究竟。原來是一篇主題爲〈從古詩詞推測長江江豚分佈遞減的變遷〉（Range contraction of the Yangtze finless porpoise inferred from classic Chinese poems）。哇！中國的古典詩作竟然深藏着現代生態學的秘辛，而且有權威的期刊背書，真是不可思議。這是什麼樣的研究呢？
閱讀這篇由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梅志剛和他的研究夥伴們所發表的論文，從第一眼開始，我就像哈利波特走入魔法殿堂，被超強的神光指引，彷彿看到因爲能預測暴風雨和水底魚羣集結而被喻爲河神的江豚，展開碩長的身軀翻滾，頑皮的露出大大的笑容，邀我爲牠吟詩，歌頌牠美麗的存在。但隨着論文的說明，走進歷史長河，看到牠們的棲息地一寸寸縮減，我瞬間從魔法中驚醒，從心底涌出的是對這羣研究者無限的敬意，對他們能夠從中國千年來的古詩詞中，追尋江豚因人類的經濟繁榮而逐漸走上滅絕的生命演化史，感到驚奇！
自從科學家在2006年宣佈生活在長江中下游的中國江豚滅絕後，長江江豚就成爲目前唯一已知的淡水海豚，但估計也僅存1000多隻，瀕臨滅絕。談保育，得先知道牠們過往的分佈範圍以及族羣規模，但完整的調查數據只有近幾十年，至於更久遠的資料則是付之闕如。中國科學院的研究團隊在研究方法上別開生面，確有獨到之處。他們從數位典藏所收集的千年文學創作，經爬梳、探勘、採礦、篩選，整理出自唐代以來明確提及江豚的詩作共724首，再根據作詩者目擊江豚的「確定」位置，畫出江豚在不同歷史年代的分佈圖，就可以看出在過去1400年間，江豚的棲息地首先從長江支流消失，再看到主流經過工商業發展快速和築水壩的地區，江豚相關的詩作也越來越少，顯示經濟發展，破壞了地貌和生態，江豚的棲息地也跟着消失了！
且慢！從科學的角度，這吟頌江豚的詩作，美則美矣，但如何保證詩人確實是目擊而非道聽途說的想像？又如何能確定數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詩人目擊的地點呢？研究團隊真的很用心，找到的詩作都是當年「學而優則仕」的爲官者的作品，例如唐代韓愈的「江豚時齣戲，驚波忽盪漾」、宋代董嗣杲的「浪花旋舞山嶽迸，鱗鱗白露江豚齒」、元代張憲的「浙水險天下，驚濤晝夜奔，雲雷號海默，風雨走江豚」，還有明代袁宏道的「農家閒記月毛生，賈舟怕見江豬拜」，當然，封面那首乾隆皇帝的「遊焦山」也在列表中。畢竟，爲官才花得起乘船巡江的費用，行程也纔有隨行人員詳實記錄：何時？何地？何所見？
Current Biology
研究人員也非常仔細釐清作者的生平與文風，確保詩中資訊值得信賴。接着，爲了克服長江歷經千年來河道變動、人類活動及地形改變的複雜性，他們利用空間分析方法，把研究區域裡的長江流域劃分爲1056個網格的模型，每個網格30平方公里。結果顯示長江江豚的網格數量由唐代的169個到清代的142個，呈現逐步縮減的趨勢，到了現代，只剩下59個網格，整體分佈範圍大幅減少了65%；而網格數量從清代到現代更呈現斷崖式下降，這當然和該地區的經濟發展息息相關！
這篇論文引起相當的注目，除了科學與人文聯手解決了一道科學題目，讓人大開眼界之外，也因爲它明確指出維護生物多樣性的困難：當GDP（國內生產毛額）翻倍成長，就可能導致一個物種的滅絕，該如何保育以維護永續發展？
科學研究和人文零距離，纔是未來科技工商社會發展中最必要的人文關懷！
延伸閱讀
（本文出自2025.06.1《科學人》網站，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