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 朝花不朝拾,還等退休時?

下次是哪次,以後是多久?沒有來日方長,只有世事無常。人生經不起等待,等來的都是遺憾或者大打折扣。

每到暑假,不管是國內國外,都能看到很多灰頭土臉又炯炯有神的年輕人,雙雙結伴或者三五成羣地拽着脹鼓鼓的行李,活蹦亂跳地穿梭於機場、地鐵、火車站等交通樞紐,他們的眼神、表情、語氣甚至步態,都與城鄉往返的務工人員或因公出差的職場社畜完全不同。那是一種久違的少年之氣,總讓我忍不住多打量幾眼。即使他們魯莽趕路不小心撞到我,來不及道歉,我也能忍住不加責怪,反而會投以慈愛和羨慕的目光。

圖源:綜藝《花兒與少年第六季》▐

窮遊富遊,終不似少年遊。一場大疫之後,習慣了先苦後甜的我們突然意識到“延遲滿足”只是一種個人選擇,並非必須被推崇爲美德,同樣,及時行樂的人也不該被扣上不負責任的帽子。東亞文化常常強調逆境和苦難對於人的磨礪作用,我這一代人從小就被灌輸“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沒有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所以童年的我一到暑假便被關進奧數班,我的同學們卻在北戴河“煮餃子”(幾十年前的河北北戴河海灘一到暑假就長滿了從北京來的孩子)。如今幾十年過去,奧數從沒給我帶來任何升學優勢,反而是我至今都不會游泳。

脫口秀演員張駿在最近的一個段子裡提到他因爲嚮往外面的世界而考上了紐約哥大的研究生,當被外國朋友問及爲什麼不選擇旅居而是留學,他回答道:“旅居?這麼‘白人’的詞。因爲我是個中國人,我不能純玩。純玩會有罪惡感,太快樂會倒黴。我體內流淌的是農耕社會辛勤勞動的血液……”每一箇中國孩子可能聽到這段,可能都會像我一樣笑出鵝叫,想想暑假要麼被關在家裡上奧數,好不容易被帶出去玩一次還被要求寫一篇不少於八百字的遊記,那些帶着快樂恥感和產出KPI的暑假,真的不如去北戴河下幾次“餃子”,至少今天我還能“狗刨”。

進入了職場,我才發現父母最愛說的“現在主要任務是學習,以後有的是機會XXX”也不完全是PUA,因爲公司和老闆同樣希望你相信“年輕人要多奮鬥,錢不重要,成長最重要”。尤其是自己做了領導以後,很多話雖然說得真誠,但聽起來總像是畫餅。所以說到底,還是對話者的不同語境對應了不同心境,過來人總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就像蔡瀾說的,想做什麼就去做,該享受就享受,隨時死都算賺到了。而今天的年輕人面對的卻是“成千上萬個門口”,任何一扇門裡都是前程未卜,只能“一邊享受,一邊淚流”。人無法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就像量子糾纏態,青春與其感悟永遠無法被同時觀測。而過來人和年輕人的心境也像是永恆的時差,造就了人類代際間最動人也最無用的對話。

前陣子整理櫃子,意外地翻出了一些中學時期收藏的小本子。那時候的零花錢基本上都用來購買這些好看的文具,還專門配了一些貼紙作爲文字記錄時的裝飾。當時的我不捨得送人也不忍心自用,以至於這些少女感和年代感十足的精美手賬,如今看來只是一堆簇新卻過時的空白記憶。除了繼續把它們堆在角落裡放空,不知道還能如何處置。想起小時候得到了新東西,總是被大人囑咐要“留到更合適的時候用”:新衣服要留到過年穿,巧克力要等到考試成績好才能吃,新款耳機也是要舊的壞了才能用,結果往往是新衣服沒等過年就穿不下了,巧克力一直放到過期,新款耳機很快成了淘汰產品。這種被刻意培養的“延遲滿足”,逐漸在我心裡形成一種“不配得感”——彷彿當下的我永遠配不上最新最好的東西。

圖源:美國電影《此心安處》(Here)▐

新文具等待“值得記錄的事件”,新衣服等待“足夠苗條的身材”,被形式感和意義感捆綁的結果就是,今天的我是多麼想看到那些小本本上用稚嫩筆觸記錄的少女情懷,多麼想回憶每次穿上新衣服迫不及待去小夥伴面前招搖過市的臭美德行。那些我們捨不得用的本子和沒等到用場的衣服,最終成了捨不得扔的負擔和不得不扔的意難平。或許,對任何一個人、物、事最大的珍重,就是在最想擁有的時刻,讓它們馬上參與進我們的生命流動中,因爲未來可能沒有哪個moment會比現在更值得了。

前不久蔡瀾先生去世,我發現朋友圈裡最熱烈轉發緬懷的是兩類人:剛入職場就想躺平的青年和奮鬥半生已筋疲力盡的中產。蔡瀾的“食色人生”,是前者的防禦性退縮藉口,也是後者的補充性幻想素材——實則同一枚硬幣的兩面:都是對系統性壓力的應激反應。至於蔡先生出生時的優越家境、年輕時豐富的遊歷和工作經歷、先天的才華和後天的勤奮,以及晚年仍保持的每日閱讀與寫字習慣,這些竟都可以避之不談,彷彿一個人生來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活成理想模樣。這場集體緬懷背後,藏着當代社會最隱秘的認知失調——我們既渴望蔡瀾式的瀟灑自在,又不願承認所有自由都需要付出代價,更不想面對自己是否有能力和決心去支付。

美食家蔡瀾先生的瀟灑“覓食”日常▐

我羨慕蔡老長長一生的書香劍氣詩酒風流,也能讀懂他老卻英雄似等閒的雲淡風輕,但我更明白,即使人生過半,我也只能享受我負擔得起的自由,滿弦時竭盡全力,歸位時蓄養心神‌‌,努力工作掙錢,下班花式躺平。四十歲前,我利用工作、休假、以及兩次Gap Year遊歷了70個國家。看到朝花正豔,我就去拾,因爲夕陽出來時可能忙着拍照。當職場生涯進入倒計時,大家都會討論退休以後做什麼,而我不會再考慮拖着老軀病體周遊世界,因爲在身體最抗造和外形最出片的時段,我已經完成了這個願望,退休後,我可能考慮提升一下自己的畫藝和牌技,然後能像蔡老一樣懂吃會吃,最好還能吃不太胖。

今年在蘇黎世博物館裡買的文創,

在自己折出來的地球儀上用大頭釘標出去過的國家▐

天天喊着想退休的往往是80後,四十多歲正是職業瓶頸期,升不上去也辭不起職。臨近退休的70後不語,只是一味地埋頭倒數,卻總覺得手裡的力氣用不完,養老的錢也似乎沒賺夠。而不少90後、00後,從Gap Day到小微自由,已把“退休”活成了“流動的哲學”。而我,反正每次倦勤時總會想起一位職場前輩對我說的話:“這一行,最好的一面和最壞的一面都見識夠了嗎?沒有的話,你還不配提退休。”

所以呢,在經濟狀況和身體條件允許的前提下,不透支自己、不影響他人地去盡享人生吧。真正的自由不是任性揮霍,而是在認清生存規則後,爲自己設計出最優的人生快樂方案,就像衝浪者既要追逐浪花又要躲避礁石,既不讓未來爲當下買單,也不讓當下爲未來虛擲。所以年輕人們,想成爲蔡瀾,還差得遠呢,先學會做一隻自由飛翔的菜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