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上行期的美”:我們懷念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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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上網,你可能經常刷到一個詞,叫“經濟上行時期的美”。

這個詞透着一股子懷舊的酸楚勁兒。它具體描繪的是什麼呢?大概就是本世紀初到2015年前後那段時間,一個普通大學畢業生,手裡能同時捏着好幾個工作邀約,糾結的不是“去哪兒上班”,而是“去哪家公司更有前途”;那時候的寫字樓裡,討論的是下一個風口和股權激勵。

那時候的美,是一種洋溢在臉上的、對未來的篤定。

再看看新聞裡說的現在,年輕人形容找工作是“將簡歷投向宇宙,等待一份來自外星的回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已讀不回”。一個熱門的公務員或國企崗位,報錄比能達到幾千比一。兩相對比,恍如隔世。

於是,懷舊的情緒就像夏日午後的雷陣雨,說來就來,又密又急。

但我們必須得問一句,這種集體懷舊,懷念的到底是什麼?

是懷念某個具體的offer嗎?是懷念那幾千塊錢的起薪嗎?不完全是。

它懷念的,與其說是一個個看得見的機會,不如說是一種看不見但能感受到的“確定性”——一種“只要我努力,生活就一定會變好”的社會共識;一種“整個國家都在高速發展,我只要搭上這趟車就不會被落下”的集體信念;一個清晰、可靠、肉眼可見的“上升通道”。

那麼,核心的問題來了:短短不到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種“確定性”變得如此脆弱,讓“上升通道”看起來如此狹窄?

很多人會脫口而出:疫情嘛,影響了三年;貿易戰嘛,美國人搞我們;或者房地產熄火了,經濟不行了。

這些都是,但又都不是全部。它們更像是多米諾骨牌倒下時,我們最後看到的那幾塊,而不是最初推動它的那根手指。真正的答案,藏在過去四十年中國經濟狂飆突進的底層代碼裡。

這篇文章,咱們就來幹這麼個事兒,不當事後諸葛,也不販賣焦慮,就當一回“機械師”,把過去四十年那臺曾經轟鳴不止的“中國經濟號”列車,拆開來看看,搞明白它的發動機是怎麼運作的,又是怎麼會慢慢減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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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現在懷念的那個“上行期”,說白了,是一個“百年一遇”級別的超級紅利期。它並不是歷史的常態,而是幾臺巨型發動機,在同一個時間點,被同時點燃,並完美配合的結果。

第一臺發動機:全球化(WTO)的巨型訂單

這臺發動機是“天降”的,是外部給的。

你可以這麼想象:2001年加入WTO之前,中國好比一個在村裡開小賣鋪的小夥,手藝不錯,人也勤快,但你的市場就這麼大,頂多就是把東西賣給十里八鄉的鄉親們。

突然有一天,世界上市值最高的巨無霸超市“全球集團”(你就當它是WTO框架下的歐美日市場吧)找上門,拍着你的肩膀說:“小夥子,我看你行!以後我們超市所有的毛巾、襪子、玩具、家電……你能造的,都包給你了!”

這是什麼概念?這意味着你面對的,是一個近乎無限的外部市場。從那天起,雪片般的訂單從天而降,無數的外資帶着技術和資金涌入,在中國開設工廠。你唯一要擔心的,就是生產得夠不夠快。

於是,“世界工廠”的馬達開始瘋狂轉動。沿海地區一座座工廠拔地而起,私營部門第一次有了“確定”的飯碗,只要你能組織生產,就不愁沒有銷路。這臺發動機,爲中國經濟的起飛提供了最原始、最強大的牽引力,也解決了數以億計人口的就業問題。

第二臺發動機:城市化(房地產)的內部挖掘機

如果說“入世”是天上掉下來的橫財,那房地產這臺發動機,就是咱們自己腳底下挖出來的“金礦”。

這臺機器的運作邏輯,其實也挺好理解,就是一個“循環加速”的過程。地方政府把城市周邊的農田變成“建設用地”,打包賣給開發商,拿到一筆鉅款。這筆錢,在經濟學上叫“土地財政”,是地方搞建設的第一桶金。

拿到錢後幹嘛?修路、蓋學校、建醫院、通水電,把城市建設得漂漂亮亮。城市環境好了,基礎設施完善了,就會吸引更多的人來工作和生活。

人一多,對房子的需求就大了,於是房價和地價就繼續漲。地價漲了,政府又能以更高的價格賣出更多的地,拿到更多的錢,再去搞更大規模的建設……

你看,一個完美的閉環加速器就形成了。

更關鍵的是,這臺挖掘機一響,帶動的可不只是建築工地。它的上游是鋼鐵、水泥、玻璃、電解鋁,下游是裝修、建材、家電、傢俱、中介……一個工地開工,幾乎能養活上下游幾十個行業的工人。

在那個年代,無數人通過買房,也分享到了城市化和資產升值的紅利。可以說,這臺內部發動機,把整個國家的經濟都盤活了。

第三臺發動機:人口紅利的海量燃料

光有兩臺強力發動機還不夠,你得有燃料,而且是海量的、優質的、還特別便宜的燃料。

這個燃料,就是中國的人口紅利。

從70年代末開始,積攢了幾代、數量龐大、受過基礎教育的年輕人,開始源源不斷地從農村走向城市。他們是70後、80後,以及後來的90後。

你很難在人類歷史上,再找到這樣一羣人:他們規模龐大,吃苦耐勞,紀律性極強,並且對通過辛勤勞動改變自身命運抱有最樸素和最堅定的信仰。

這批“燃料”源源不斷地輸送進“世界工廠”和“城市工地”這兩臺發動機裡,讓它們得以用極低的成本,保持最大的功率運轉。一個年輕的、勞動力充足的社會,意味着高儲蓄率、旺盛的生產力,整個國家都像一個朝氣蓬勃的小夥子,有用不完的勁兒。

好了,現在我們把這三樣東西放在一起看看:

外部有“全球化”送來的海量訂單,內部有“房地產”這臺不知疲倦的挖掘機,同時還有“人口紅利”提供的近乎無限的廉價燃料。

就在這趟列車跑到中途時(大約2010年後),又一臺全新的發動機——移動互聯網——被點火了。它在中國這個統一的、巨大的市場裡,創造了新的商業模式、財富神話和無數高薪崗位,成爲黃金時代的“下半場冠軍”。

這幾臺發動機一起轟鳴,共同造就了那個我們如今無比懷念的、似乎遍地是機會的“經濟上行期”。它看起來如此理所當然,以至於我們都忘了,發動機,總有需要降溫和檢修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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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臺機器,都不可能永遠以峰值功率運轉,這不符合物理規律。同樣,任何一個經濟體,也不可能永遠保持高速增長,這不符合客觀規律。

那幾臺曾把“中國經濟號”列車推向極限速度的超級發動機,在運行了二十年後,由於各自的原因,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都進入了“功率衰減”期。

首先,是“全球化”這臺外部發動機,被打了“逆風”。

還記得咱們說的那個把你當成“唯一指定供應商”的“全球集團”(WTO框架下的歐美市場)嗎?現在,它的心態變了。

原因很複雜,但可以簡化成幾點:

一,是你長得太快太壯了,讓他有點忌憚。以前你是給我打工的小夥,現在你快成我最大的競爭對手了,他能不防着你嗎?於是,貿易戰、技術封鎖,各種“卡脖子”的招數就來了。

二,是他覺得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裡。過於依賴你這個“世界工廠”,萬一你這兒出了什麼問題,他整個超市都得斷貨。所以他開始搞“去風險化”,把一部分訂單分給越南、印度、墨西哥這些新的小夥計。

三是全球經濟大環境不好,地主家也沒餘糧了,他自己家的生意也難做,消費能力下降,自然給你的訂單就少了。

總之,過去那種雪片般的訂單,變成了零星的小雪,有時候甚至颳起了讓你減速的逆風。這臺最關鍵的外部發動機,功率大減。

其次,是“房地產”這臺內部發動機,把自己開到了懸崖邊上。

如果說外部發動機是別人不給你油了,那房地產這臺內部發動機,則是自己快把油燒乾了,甚至有爆缸的風險。

咱們前面說的那個“賣地-建設-房價漲-再賣地”的循環加速器,爲什麼玩不下去了?

第一,房價漲到了一個普通家庭不吃不喝幾十年才能買得起的地步。麪粉已經比麪包貴了,潛在的買家數量銳減,循環的第一步“賣房”就卡住了。

第二,大多數家庭爲了買房,已經背上了沉重的債務,“六個錢包”都被掏空了,再也沒多少閒錢去消費了。消費不振,又會影響到百業,形成負面循環。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那臺循環加速器玩得太過火,挖出來的不再是金礦,而是一個巨大的“債務黑洞”。

以恆大爲代表的開發商們欠了天文數字的債,許多地方政府也因爲前期過度投資而債臺高築。這臺發動機現在非但不能提供動力,反而成了一個需要不斷輸血去維持、拖累整個經濟的巨大包袱。

接着,是“人口紅利”這臺燃料發動機,油箱亮起了紅燈。

還記得咱們說的無限燃料嗎?現在,列車的“燃料表”真的開始閃紅燈了。

這個變化非常直觀:給發動機提供燃料的年輕人少了,需要發動機費力拉着走的老年人多了。新生兒出生率連年下降,而老齡化社會加速到來。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社會創造的財富,要拿出更大一塊去養老;意味着願意進工廠、上工地的年輕人越來越金貴,勞動力成本急劇上升,“世界工廠”的低成本優勢逐漸消失;更深遠地看,一個加速老去的社會,其整體的創新活力、消費慾望和冒險精神,都不可避免地開始下降。

整個社會的風險偏好,從“激進”轉向了“保守”。

最後,就連那臺最晚啓動、也曾最被寄予厚望的互聯網發動機,也進入了“規範發展”的新階段。

過去十年,互聯網行業是很多頂尖大學畢業生的“應許之地”,它像一塊新大陸,充滿了財富神話和逆天改命的機會。

但現在,這塊大陸的“拓荒時代”也結束了。過去的野蠻生長、贏家通吃的模式,被畫上了句號。反壟斷、數據安全、防止資本無序擴張,這些政策像一個個“緊箍咒”,給狂奔的互聯網巨頭們戴上了。

我們不去評判這些政策的對錯,只看結果。結果就是,互聯網大廠從瘋狂擴張、高薪搶人,變成了降本增效、優化裁員。那個曾經吸納了最多頂尖畢業生的“金飯碗”,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閃閃發光了。

你看,問題清晰地擺在了我們面前:

四臺曾經馬力全開的發動機,一臺被外部環境卡了脖子,一臺把自己開進了溝裡,一臺燃料告急,最後一臺也從“野馬”變成了“家馬”。

當所有動力源都同時減速,那輛承載着所有人夢想的“時代列車”,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而坐在車上的我們,尤其是剛上車的年輕人,感受到的顛簸和失重感,自然最爲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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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社會有個特點,就是總以爲自己遇到的問題是前無古人、獨一無二的。但其實,太陽底下無新事。很多我們今天正在經歷的困惑與陣痛,在別的國家、別的時代,都曾以不同的形式上演過。

看清別人走過的路,有助於我們看清自己,甚至能幫助我們看到一點未來的影子。

而在我們身邊,就有一面現成的、幾乎是教科書級別的鏡子——日本。

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那叫一個不可一世。經濟上,他們是全球第二,產品橫掃世界;國民心態上,他們高喊着“日本可以說不”,東京一個地方的地產總值,據說能買下整個美國。那時候的日本年輕人,畢業就能進入索尼、豐田這樣的大公司,享受着“終身僱傭制”的保障,意氣風發,是全世界最自信的一羣人。

這個場景,是不是和我們“經濟上行期”的感覺有點像?

然後,“砰”的一聲,資產泡沫破了。

接下來上演的劇情,我們中國人現在看着會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寒意:房價和股價暴跌、企業大規模倒閉、銀行壞賬堆積如山、經濟陷入了長達幾十年的停滯,也就是我們後來熟知的“失去的三十年”。

比經濟停滯更深刻的,是整個社會心態的變化,尤其是年輕人的變化。

曾經的“企業戰士”,變成了我們今天常說的“佛系青年”、“平成廢宅”。整個社會進入了“低慾望”狀態,不結婚、不生育、不買房、不消費。

支撐社會運轉的“終身僱傭制”和“年功序列制”(按資歷漲薪)開始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飛特族”(Freeter),也就是靠打零工爲生的年輕人。

這段描述,你把主語換成我們今天的一些現象和討論,是不是感覺幾乎可以無縫銜接?

日本的經歷,就像一本攤開的“錯題集”,它清晰地向我們展示了:當一個經濟體從高速增長的“增量時代”,猛然切換到低速甚至停滯的“存量時代”後,整個社會,尤其是年輕人,會經歷怎樣劇烈的陣痛和心態重塑。

看懂了日本的故事,再回過頭來看我們當下最熱門的社會現象——“考公熱”,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很多人批評現在的年輕人,說他們沒出息,沒理想,年紀輕輕就想着進體制“躺平”。

這種批評,其實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這絕對不是年輕人“沒出息”了,或者“失去了夢想”。這恰恰是他們在當前環境下,經過利弊權衡和風險計算後,做出的最理性的選擇。

這可以用一個簡單的比喻來解釋:

當外面的商業大海,風高浪急,充滿了不確定性,隨時可能傾覆一條小船(私企)的時候,所有人都會拼了命地想擠上那艘雖然速度慢、空間小,但看起來永遠不會沉沒的“國家號”巨輪(體制內)。

這背後反映的,是整個社會風險偏好的急劇下降,是市場信心的退潮。

當一個社會最有活力的那批年輕人,不再將創業、去大公司拼搏作爲首選,而是將通過一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試,去獲得一份“穩定”的工作視爲最高追求時,這本身就是經濟和社會活力減弱的最直接的信號。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結論:一個狂飆突進、人人都能輕易“上車”的大時代,可能真的要告一段落了。而接下來,我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規則完全不同的“新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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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把過去那段“經濟上行期”,比作一部高速運行的上升電梯,那麼身處其中的我們,大多數時候,你不需要做什麼,甚至只要站着不動,就能被時代的洪流裹挾着,一層一層地向上走。

個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時代的“貝塔係數”(大盤趨勢)纔是決定你上升速度的關鍵。

而現在,這部電梯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甚至在某些樓層停滯不前,開始微微晃動。過去那種閉着眼睛都能上升的感覺,消失了。

所以,我們要清醒認識到的第一點是:告別幻想,承認現實。

我們正在經歷的,不是一個短暫的、熬過去就好的“週期性”困難,而是一個深刻的、不可逆的“結構性”轉變。指望一切能魔術般地回到五年前、十年前的狀態,是不切實際的。

這種結構性轉變的核心,就是中國經濟,正在從一個“做大蛋糕”的增量時代,不可逆轉地滑向一個“如何分蛋糕”的存量時代。

蛋糕不再迅速變大,但想吃蛋糕的人還在,那每個人爲了多分一點,競爭必然會白熱化。這就是“內卷”這個詞,在這幾年變得如此流行的根本原因。它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處境。

那麼,新的發動機在哪裡?國家和個人,未來的出路又在何方?

對國家而言,答案是啃硬骨頭,啓動兩臺全新的、也是難度極高的發動機。

第一臺,是真正的科技創新。

不再是商業模式的創新(比如更方便地叫外賣、打車),而是芯片、新材料、生物醫藥、人工智能這些能決定國家命運的“硬科技”。這是唯一的、能從根本上提升生產力、創造新財富的路徑。但這需要漫長的時間、巨量的投入,以及對失敗的高度容忍。

第二臺,是培育強大的國內消費市場。

讓14億人真正“敢花錢、有錢花”。這意味着要下大力氣完善社會保障體系(教育、醫療、養老),下決心縮小貧富差距,讓普通人對未來有更強的安全感。這同樣是另一座極難翻越的大山。

這兩件事,沒有一件是容易的,但又是必須做的。

那麼,對於我們普通人而言,這意味着什麼?答案很簡單:電梯時代結束了,攀巖時代開始了。

“攀巖”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你不能再指望“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風停了,摔下來的首先就是豬。

意味着你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堅實的“巖點”。這個“巖點”,就是你不可替代的專業技能、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以及強大的心理韌性。

在電梯裡,所有人的速度都一樣;而在攀巖時,有的人能找到捷徑,有的人會半途滑落,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拉得更大。過去那種“選對行業就起飛”的普惠式機會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屬於少數“攀巖高手”的結構性機會。

我們當然可以懷念那個陽光燦爛的“上行期”,懷念那部載着我們輕鬆上樓的電梯。那是我們青春的一部分,也是一個時代的饋贈。

但歷史的車輪,從不因任何人的懷念而倒轉。

理解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我們至少能獲得一種風雨中趕路的清醒和從容。告別對電梯的幻想,繫好你的安全繩,擡頭看清路線,然後,開始攀登。

芯片戰爭:國運背後的終極競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