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書的人

圖書館載着許多人的記憶。(羅辛攝)

鼠標停在密碼那欄,黑色短線一閃一滅,我遲遲翻找不出腦海裡那串敲開門鎖的數字。在我記憶的抽屜裡真有這道密語嗎?不外乎自己的生日,身分證字號,電話號碼,或是喜歡的韓國偶像團體某位成員的生日。

眼前困擾我整個早晨的「密碼:」那組冒號後面究竟是什麼?

十幾年前辦的家庭借閱證,母親轉頭說她早就忘了,那時候根本不用密碼,只要帶去圖書館不就可以借了?

那是大三的臺灣文學史必修,老師攤開一卷期中書單作業,要我們寫幾千字的報告。我將書名丟進搜尋引擎裡焚燒,依循煙霧的指引穿梭書架,有些書在學校圖書館裡竟然也無收藏。

「午後書房」。

我在搜尋欄上敲打這四枚字,館藏顯示已借出,只能轉頭奔往家附近的圖書館。好一陣子,我就在這樣的巡迴反覆裡只爲借到一本書。前些時候是寫論文,現在是太多書古老如化石沉積在河牀底部,沒想到我竟對於這樣類似考古的工程感到有趣。離家最近的城中分館,依然沒有林文月的《午後書房》,必須從別間分館調過來,需要登入市立圖書館系統。

使用館際調閱本身並無甚稀奇之處,只要先預約好,館員便會將書安置在預約架上供人快速取借。然而借書對於我來說有點類似療愈的儀式,怪異的習癖,必須深陷進層層疊疊的書架迷宮,抽出那本正確的書才足以滿足。我喜歡在小數點幾千位的環繞中,撥開微塵,手刀命中正確的區間。沒有這個過程似乎就不像借書了。

現在,我卻遇上忘記密碼,無法登入系統使用這些網上功能。登入失敗的備註寫了找回密碼的說明,很不想打電話的關係,我反覆試了自己以及妹妹還有母親的農曆國曆生日年月,郵件帳號,都不對。

原先事情沒有如此複雜,讀者是可以請系統寄一組原始密碼,到當初辦借閱證時所登記的電子信箱。巧的是,這張使用十幾年的家庭證,在我輸入完證號想要索取密碼,電腦顯示當時並無留存e-mail,郵件那欄是空的,只能連絡客服。這還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所有事情網路數位化的困擾。這張家庭證所引發的後續問題,肇因於父母親辦理借證時,沒有登記電子信箱的習慣。十多年後,我突然要處理這則被遺忘在公家機關因爲更替規則所產生的不察,有種被時差迎頭撞上的迷糊與無奈。

接起電話的是一個聽來年輕而疲憊的女聲,只有那聲您好,像是長年待在空調溫度開太低的辦公室,許久沒接到一通電話般明亮。我報上號碼後,她的聲調一步步走下樓梯,電話線另一頭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響,彷彿扳開凝結在地窖門上的冰柱。

密碼是借閱人的生日月日喔。

只有月日嗎?

對,月跟日。

不到三十秒的通話,輸入父親的生日月日後,終於進到登入成功的畫面。接電話的女人肯定覺得無聊吧。下一通電話是什麼時候?她正蜷縮在臺北某間圖書館櫃檯或是辦公室角落嗎?我猜想如果到了某個年紀,我大概會想應徵圖書館員或報名志工的職缺,坐在幾百櫃子書的擁抱,日夜檢查,每一本書都安穩躺在對的位子上。

短短四位數,怎麼就沒有想到是父親的生日呢?

父親的名字寫在家庭證背面,童年都是母親攜帶這張卡帶我去圖書館。小學無課的假日,我是班上少數沒有要去補習學才藝的孩子。不像大學總是睡到太陽掛上天頂才起牀。我通常八點不到便吃完奶奶準備的早餐,在正午未至之前的晨間,盤坐在佈滿裂紋的皮沙發盯看電視,燈也不開,讓外面的陽光打亮整間客廳,聽街樹被風掃過的細響。

那時妹妹已經出生,哭鬧漸少,母親辭掉最後一分出版社的工作成爲她朋友口中的全職媽媽。她經常比我晚起,十點多,披散長直的黑髮走進廁所。等她洗漱完,我聽見燈的開關喀擦一聲,回頭看,見她的背影拉開門,走回地洞般的房間,磁磚地板上似乎還殘留剛纔爬過的潮溼的發。

我偶爾會懷念起那段誰都不會想起自己,將我託寄給電視的時光,如此完整不用瞻前顧後。叔叔們的房間開始飄散出淡薄的煙味,奶奶躺在沙發上半瞇着眼,母親應該正沉默坐在梳妝檯前不曉得真的醒來了沒。

我手握遙控器,先是25東森幼幼臺,24MOMO親子臺,還有23臺迪士尼,不斷輪轉。在那般無聊到只剩下自己的時間裡,不是說真的被誰忘記,而應該比較接近一種暫時的放置,好像獨自坐在公園的鞦韆上,母親說要去附近買個東西等一下就會過來那樣。我知道總有人會回來,有人會記得我。

於是當母親不知從什麼時候站在身後,輕撫我的頭,我感受到她骨節的形狀,知道她這時才忽然想起我的存在。她眼裡擦亮火光,好像有什麼透明的東西迴歸體內,齒輪啓動。我如同時鐘日曆提醒她:這個時間小孩還待在家,原來假日到了。她問我要不要去圖書館走走,我回答好。

她推着躺了妹妹的嬰兒車,一手牽我,我似乎從沒注意過,母親在想些什麼?我能夠確信,如今的她,跟過去那個上癮般喜歡帶我和妹妹在樹蔭底下散步的她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那時我七八歲吧,我們走好長的路,儘可能待在圖書館裡久一點,手指啃咬過每張書櫃的邊緣,拓印過附近巷弄小道的柏油。幼年的我走到腳痠破皮也沒有吵鬧,是不是早已發現她陷溺進一種黑色液體裡?短短不到一兩年的時光被掉包那樣,我們漫無目的走過的臺北街道,都跟她某刻突然頂起一頭短髮,全被剪得乾淨俐落。那段時期的記憶被抹得極淡,地點與地點之間毫無連貫,記憶抑或夢境裡的畫面只有深色的背影,樹影灑落滿地的磚石子路。我低頭聚焦在腳尖許久,風吹過,搖了搖嬰兒車,沒人,妹妹不在裡面。我擡頭一看,才發現身旁女人是一張沒有面孔,注滿陰影的側臉。

大約就在那個時間點,剪着齊耳短髮的母親開始規律慢跑,催促我上學的聲音浮出回憶的水面。她那些無語的怪異,放空,都被風一吹而散。事後回想起來,我有時感覺連母親都忘了剛生下妹妹的那段記憶。

畫面切到每週六下午,母親帶我和還不大會走路的妹妹,走去城中分館聽一場說故事。說故事的阿姨像遊牧於臺北各間圖書館的吉普賽人,帶本書,鮮豔的道具,早早站定位用微笑張開布巾敞篷。城中分館說故事的地方是間用厚重玻璃門隔出的多功能活動室,像間狹長的溫室,鵝黃淺綠的壁紙,擺張櫸木桌,十幾張椅凳,空間飄浮一絲很淡的木頭香氣。

我已經不大記得故事媽媽說了些什麼。印象中每次聽完故事可以集點,集滿十點會有神秘小禮物。我從來沒有集滿十點過,因爲集點紙常常弄丟或忘記帶。說實話,我也從沒見過其他小孩換過禮物,好像那禮物是維繫這場說故事進行下去的秘密一樣,說故事阿姨總說,下次再見。

我十分懷念那段被隔絕出來的時光,好好窩在牆角,聽一場遠方的故事,窗簾的影子日晷般清掃過半側活動室,一頁頁翻過去,黃昏不知何時便倏忽降臨耳際。午後的圖書館不知爲何暖暖的,我尋遍書櫃,選幾本封面漂亮的精裝繪本,幾乎全是歐洲小鎮的故事,母親交給館員一併遞上借閱證。我們撐開環保袋,常常就這樣揹着一袋故事、幾座城回去看。有次暑假不小心超出借閱上限,父親下班回家便去辦張家庭證,卡片是一隻熊漂浮在牀上看書。母親說,我們這個暑假可以借三十本書回家。

十多年後,這張卡片被我捏在手上,系統強迫我要重設密碼,補登郵件帳號。我打趣的問母親要不要登錄你的信箱,因爲這張卡你用的比我還多。母親說那都多久以前的事,現在你更常借,當然是用你的。

我問母親,那時候爲什麼經常帶我們去圖書館,有時甚至待滿一整個下午,直到傍晚才離開。母親笑說,因爲我不想待在家。

幾天後,當我終於能借到《午後書房》,結果是學校圖書館那本還回來。我忽然好奇想去看家庭證的借閱紀錄是否有上百本書,點開,卻發現是空的。大概我們最極勤奮積極借書的那段時日,還需要在借書卡上蓋藍色日期印章的年代,並沒有被電腦記錄下來,整段遺失,只剩下我和母親還記得,在那間小小的城中分館。

我看着那大片空白的網頁,取消調閱後便關掉視窗,出門去圖書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