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國記:紅旗渠漣漪|新華走筆
新華社北京5月9日電 5月9日,《新華每日電訊》“新華走筆”專欄發表記者解國記撰寫的文章《紅旗渠漣漪》。
時空長河奔騰不息,記憶漣漪卻總能在特定時刻泛起。
2025年4月,紅旗渠幹部學院一個培訓班的機會,讓我再次踏上這片承載着不朽精神的土地——恰逢紅旗渠總乾渠通水60週年,距我第一次見到紅旗渠半個世紀,不由感慨良多。
初見紅旗渠
1975年,也是春暖花開時節。作爲一個20歲出頭的生產隊社員,有幸以農民通訊員身份,參加河南省安陽地區通訊報道工作經驗交流會。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從清豐縣小火車站乘坐窄軌小火車到湯陰,第一次見到大火車(京廣線火車)並換乘至安陽。會議安排有一個環節是赴林縣參觀紅旗渠,我的第一次見山——便是綿延800裡的太行山。
紅旗渠就掛在巍峨太行的半腰。大公交車拉着我們奔向青年洞方向。途中之路蜿蜒曲折,一邊懸崖峭壁,一邊萬丈深淵,車子左拐右轉的慣性,讓人體也忽左忽右地傾側,不時有人發出“啊”“啊”的驚歎。
參觀過總乾渠青年洞等,又體驗了其他設施。我們被引導登上紅旗渠第二乾渠八支渠上的橫水公社留馬渡槽,並要從這端步行到另一端。紅旗渠總乾渠的渠岸比較寬,岸上走問題不大。渡槽則不同,一是岸窄,二是高懸,沒點膽量還真難走成。我全神貫注,口不敢言,目不遠視,戰戰兢兢走了下來。
還有更險的奪豐渡槽。它是紅旗渠第二乾渠最長的渡槽,中間越過一小丘,分爲上下兩段,上段17孔,下段33孔,共50孔。行走上去,視域只敢集中於腳下和槽裡近身這半邊的水,大氣不敢出,有同行者嚇得中途就地坐在岸上不走了……
這麼艱險的浩大工程,竟是在物資匱乏、技術落後的條件下,林縣人一錘一釺拼出來的!我們震撼,我們感嘆,我們敬佩,我們爲之大受鼓舞。
農村寫稿,全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餘。白天下地幹活,人家休息的時候,自己讀書、學習、構思;晚上趁人未睡,前往訪談,回來點燈熬夜寫作。這當然很苦,但再苦再累,跟林縣人能比嗎?分享了安陽地區通訊報道工作會上交流的經驗,又有了林縣人拼搏精神的加持,自己寫報道的積極性進一步提高,水平也有一定提高。僅一兩個月後,就有相當大一塊文章在《河南日報》發表。這是我第一次在省報發稿,對我後來報考新聞專業、畢業後從事記者職業,起到了重要的引導。
玻璃板下的照片
真正讓我深入體味紅旗渠精神,是上世紀90年代初。
1991年末,新華社遼寧分社記者周保華、《瞭望》週刊記者林晨和我一起採訪報道新一代紅旗渠傳人,如何以超羣的建築技術打拼全國各地,爲林縣經濟社會發展開闢出一片新天地。
1991年11月1日至4日,我們先後到縣鄉鎮村深入採訪,又集中討論報道主題思想、篇章結構,然後返回單位分頭寫作,按約合稿、統稿,反覆修改打磨,使體現“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團結協作、無私奉獻”16字紅旗渠精神的《出太行 富太行——來自紅旗渠故鄉的報告》,在1992年第8期《瞭望》週刊發表。
之後,林縣所屬安陽市各縣鄉村,以紅旗渠精神爲激勵大辦鄉鎮企業。1993年我來此長時間採訪,寫出一組鄉鎮企業調查,連載於《經濟參考報》。
兩次大的調研採訪,讓一個記者對16字紅旗渠精神有了自己的解讀。“更生”即“再次獲得生命”,直接指代生命狀態的重新激活。記者就是要時刻處於生命激活狀態,時刻以創業意識礪己提升職業檔次。“無私奉獻”,在記者職業上說白了——常規情況下你肯不肯自己“貼錢”完成採寫任務,特殊情況下能否捨生忘死抓取關鍵素材。比如記者不配錄音機的時代,光靠“爛筆頭”會漏掉好多生動的原生態材料,那麼你肯動用“54.5元”月薪購置錄音機不?當年文字記者只配標準鏡頭相機,你肯不肯自掏腰包買變焦頭以不失難得畫面?大江大河洪水決堤肆虐,你敢不敢衝到最險處察看災情……
精神,無論多“高大上”,都要通過具體人的具體事顯現。近距離長時間浸泡在紅旗渠浸染的大地上,讓我得悉諸多紅旗渠精神故事和人物。他們不屈不撓,可歌可泣,有的讓你記一輩子。
陳買成,43歲,退役軍人,安陽縣陳家井村支部書記。爲了速建一個“大水泥”(廠),工程技術人員和村民日夜兼程。他患病輸液,一手扎着針頭,一手自舉吊瓶,在工地上跑來跑去指揮調度。
其中一道工序,是租用安陽鋼鐵公司起重車吊裝大型設備。還剩兩大部件沒吊完的情況下,起重車該走了——安陽鋼鐵公司大修季開始,需用它服務大修,兩三個月後才能回來。這樣,陳家井的整個水泥廠建設工期將大大推遲。
陳買成央求:“能不能吊完才走?”
司機答:“不能,我必須走。得按公司規定辦事。”
起重車嗚嗚叫着往前開,陳買成一時心無他策,竟撲通跪在車前。
接着是他愛人,也跪倒在車前。
立即,在場所有民工,齊刷刷都跪在地上……
起重車司機忍不住落淚:我就是違反規定,也要把你這兩件設備吊完……
第二天,司機帶着禮物,領着兒子來到陳買成家裡說:“孩子,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陳叔叔。你長大後,幹什麼事,都要學叔叔的樣啊……”
望着這位堅毅的退役軍人,我腦子裡幻化出一個個初闖市場的紅旗渠傳人。爲了在北京找項目,立交橋下曾是一些人的“家”。白天滿城跑,夜宿六裡橋。爲了對付夜裡受涼拉肚子,有人出門竟帶30多條褲子——沒處洗啊,髒一條換一條,髒褲子裝滿塑料袋一總帶回。紅旗渠傳人的建築技術是過硬的,一旦展現便有巨大征服力。憑此,十萬建築大軍出太行,國家圖書館、國際飯店等新時期北京十大建築,紅旗渠傳人蔘與建設的佔8項;憑此,安陽鄉鎮企業異軍突起,一時多少風光……
紅旗渠傳人,榜樣;紅旗渠精神薰染,力量!隨着工作調動,我把與陳買成的合影照片隨身帶着,壓在玻璃板下,時不時掃一眼便不懼征程多艱,在以後的職業生涯中打贏了一仗又一仗。
“您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麼?”
採訪陳買成是1993年7月16日,當天日記有這麼幾句話:
午飯後,安陽縣委書記馮樹傑、縣長王建邦來……馮陪去縣西看鄉企。陳家井的陳買成,令人幾度情涌欲淚。十多年採訪所未遇,不知能否表達出來。
沒想到一語成讖——感動鼓舞我多少年的人,自己竟沒寫過一篇關於他的報道。
2004年8月7日,新華網對我進行《採訪尖端題材之心永不死》的訪談,其中有兩個問題:您記者生涯中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是什麼,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麼?
我說,最遺憾的事情是,1993年採訪的安陽縣陳家井村黨支部書記陳買成,令我非常感動。但只要落筆寫——不管用什麼語句開頭,不管用特寫、通訊、消息或其他什麼體裁,都覺得沒有表達出這個人……
2012年6月,陳買成來新華社看我。同敘舊事,感慨萬千。我問起水泥廠的事,他說,1998年改制,接着環保治理,2005年把它炸掉,哭了好幾天……
記者的職業營養
這次從安陽高鐵站來紅旗渠幹部學院途中,我又順便看望陳買成。本以爲75歲的老人遇挫後早退下陣來,誰知他精氣神足,言語鋼鍘一般。孩子們都成長起來了,把鐵合金物流、鑄造材料和商貿搞得紅紅火火,有的規模以億元計,遠超他那“大水泥”,成爲當地重要經濟支柱和社會事業支持者。他帶我看原水泥廠辦公區展覽牆——竟有一幅政府有關部門繪製的《安陽豫北鐵路物流產業園規劃銜接圖》。他回述當年:紅旗渠精神培養出來的一批企業家,仍是企業頂樑柱。他憧憬未來:陳家井坐落於政府規劃的物流產業園銜接區內,一旦建成豫北最大鐵合金等物流集散地,這裡將有更爲廣闊的發展空間。
陳買成愈挫愈奮、下一代拿過接力棒……這不仍在寫照艱苦創業的紅旗渠精神嗎?我參加培訓班的首個環節是觀看情景黨課《紅旗渠精神永在》,劇末展示了紅旗渠傳人各方面的成就。再聯想自己職業生涯,感到包括紅旗渠精神的紅色精神譜系,確是記者職業在內的各行業通用營養劑。無論傳媒業態怎樣變,記者職業中一以貫之的東西不能變。那就是從紅色精神譜系中汲取營養,在新聞源最核心的漩渦中採訪調研,及時傳播出黨和人民最需要的新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