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對話(上)
圖/李宛澍
楊隸亞
過了農曆年,我就要奔向四字頭的歲數。
老實說,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這段期間最難熬,每天都過得煩躁心驚,全天底下的人都比我更在乎我的姻緣。
母親率先傳來影片連結:「原來你已經是『彭佳慧』喔。」
「什麼?」
「大齡女子啊。」
點開網址,手機橫放,女歌手穿婚紗拍音樂錄影帶,在城市街頭狂奔。
往下滑,網友留言:恨嫁悲歌。
再往下滑,還有其他留言:四十歲?只能自摸吧。
一路下滑到留言盡頭:你才自摸,你全家都自摸。
彭佳慧騙人。三十歲根本不是一個坎站,四十歲纔是。
身邊戀愛長跑的朋友,紛紛趕在這個年歲之前結婚,預約陰部除毛,臉部音波拉提,產檢中心,月嫂到府,以爲迪士尼樂園快速通關券,集好集滿免排隊。
不該再想,想了頭暈。我繼續裝傻,低頭滑手機,親戚們卻紛紛擡頭浮出水面,用臉書功能對我發送戳戳按鍵。
「我是大伯。」
「我是小叔。」
「我是姑媽。」
往左滑,離開,關閉。
戴上耳機,我假裝聽不見。
年夜飯時間,他們拿出手機在我面前滑起來。
「妹妹啊,你怎麼都不加我們好友?」姑媽用拇指和食指把手機裡那張我的臉書封面照片放大再放大。「這個是你吼?」
呼呼,年夜飯的圓形餐盤轉來轉去,節奏呼呼。油雞、醉蝦、豬腰雙寶、佛跳牆、炸湯圓,烏魚子......一道又一道從廚房端上桌。我以爲自己在看舌尖上的美食節目。
邊吃邊聊,菜渣列車。
大伯小叔姑媽都搭上列車,滿車老司機,靠近再靠近,煙垢老黃牙也對我嘿嘿笑。我拿下耳機,假裝努力喝湯,用碗公擋住左右視線。
「哎,人老珠黃,再不嫁就沒人要了。」
「凍卵,絕對要凍卵啦。」
「妹妹啊,有沒有--嗝--在聽?」
整句話沒來得及講完,打嗝聲倒是先從喉嚨衝出來。連牙縫都不放過我,大聲評論我的長相身材。
突然冒出一堆要求加我臉書的親戚,我懷疑是母親把我的帳號分享到早安長輩羣組。
環顧四周,我發現姑媽早已進行到飯後水果的環節。她還把剝完椪柑還黏着汁液的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客廳的電視機發出新年歌的鼓點節奏,綜藝節目主持人叫大家快拿起手機對準螢幕畫面掃碼送大紅包。
抽紅包啦,大家快起來。母親和姑媽牽起我的手,嘗試擠進大伯小叔中間,電視機前一二三木頭人,手機定格,拍攝模式,宛如被按下暫停按鍵的辛普森家庭劇集。
大伯歡呼,抽中五百元,全部人踩着拖鞋,巷口買啤酒加甩炮。
他們利用一句新年快樂,滑入我的私生活。
真正打敗我的不是長輩,是月經。
半身向前傾,微微彎腰,臀部在馬桶上方移動,我感到後腰又疼又酸,彷彿肚子裡被放了幾顆石頭往下沉的垂脹感。低頭檢查兩腿間黑色混着幾絲銀白色、灰白色細毛的三角洲地帶,膝蓋中間有內褲,內褲中間還有塊夜用衛生棉。一滴兩滴,幾乎沒什麼經血。該換嗎?換了浪費,不換,又怕陰部溼悶滋生細菌。
麻煩。
繼續滑手機。
姑媽在限時動態裡跳健身操,左三圈,右三圈。新年到,全家給我動起來。
我滑掉,開新網頁,在搜尋欄位輸入關鍵字:更年期症狀。
醫學用詞,英文文獻加參考書目,看得我眼花。整頁的意思大概是,多數女性都在四十五歲開始停經,少部分可能提早到三十五歲就出現類似症狀。這種現象在女性的人生旅程,俗稱更年期提早報到。網頁頂端還配上動畫,一名撫着自己肚子的婦女,雲朵式漫畫對話框,裡面寫着好苦惱三個大字。
我把網頁上的衛教資訊轉發到通訊軟體內的女同志羣組。
附上個人留言:沒想到我也有今天。
羣組內很快就叮叮噹噹響起迴應。
──不會吧。大姐,你不是還沒四十歲。
──不是說好要一起泡妞、泡拉子夜店,直到做阿嬤嗎?
──人家都沒生孩子,哪來的阿嬤。
──我們女同志羣組終於誕生第一個歐蕾啦,掌聲鼓勵。
我用手指複製「歐蕾」兩個字,另開網頁,轉貼在搜尋欄位。網頁出現歐蕾,中年女同志,顧名思義Old Lesbian的意思。
羣組內不知道哪個疑似做直播賣藥的,也跟着留言。
──大姐,聽說年齡漸長,雌激素和黃體素都會逐漸減少。您和您的女友還沒有小孩吧?建議您如果要孩子的話,要趕在四十歲前搶先凍卵。
──媽的,又跟我說凍卵?
──來人,先凍了她再說。拉黑名單。
──真是有夠廢的,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還讓不讓人過年啊。
親戚剛走完一輪勸婚,母親還擅自扭開廁所喇叭鎖,對我下半身發號施令。
「褲子穿一穿,幫我把廚房後面那兩桶麪筋送去你大伯家。」
我實在不明白,大伯明明剛來我們家吃年夜飯,爲什麼不在飯後把那幾桶該死的麪筋順便打包回家。
我始終沒有告訴誰,老家是賣麪筋的。
老家廚房的碗盤,早已脫離月圓形狀,還缺了角。
缺角的碗盤,野獸牙齒,凌亂不整的齒列狠咬,一碰觸就會割傷雙手。
「缺角的不要丟。我只做一遍給你看,你要看好。來,看我手勢,麪粉加水,手心搓,用水衝,拿網子把碎碎的粉篩掉。然後,給它們通通切小塊。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丟進盤子。你看一個大拇指這樣,剛剛好。」母親伸出拇指比了個贊。「揉一揉,揉成圓形。鍋子現在可以倒油,油熱了,滾了,從側面丟進去。」
母親還在所有句子開頭,都加上一個來字。
來,這樣會吼。
來,你們這樣一袋,本來是三百五十,要收攤了,算你們三百。
來,找錢。
來,你臺北的工作是能賺多少錢,回來幫我賣麪筋卡實在。
母親收錢還收集缺角月亮,鄉下虎姑婆。
夜裡還喊着來,來,來。
我還是換了新的衛生棉,捲了又卷,把沾着稀少經血的棉片扔進垃圾桶。
垃圾桶的邊角也缺了。缺角對缺角,開口笑我。
身體浮出肌肉記憶,我就是一個鄉下菜市場賣麪筋的女兒,難以逃離老天替我安排的人生命運,提早變成一箇中年阿嬸。
我沒有其他兄弟姊妹,母親是唯一的陪伴,但她太晚察覺我和其他人的不同。小時候坐在沙發總是雙腳開開,絲毫不在乎裙子裡的內褲露出來,不要白雪公主,要戰鬥士星矢。她對我的手指所指向的方向,不知道是假裝沒看見或絲毫不在乎,就像剛把智障型手機換成智慧型手機的數位長者,缺乏知識和慧根,只會開機關機,滑上滑下,看見釣魚訊息也滑進去,最後,還把自己的銀行帳號滑出去。
虎姑婆,不,母親,從前發威的時候老是扯着嗓子喊,好佳哉,你讀書成績好,不然你被分到放牛班,家裡面子也給你丟光光,我還得去學校送麪筋當禮物,給你們級任導酥。
我說,導師。
虎姑婆又重複一次,導酥。
她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沒人稀罕她的麪筋。
清晨起牀洗臉,我隨母親去菜市場的早市擺攤,那些醃泡菜,麪筋,土豆,它們總是有一種食物過剩的油耗味,全部悶在一桶又一桶的塑膠桶。這些橘色塑膠桶被塞在廚房跟曬衣場連結處的通道,桶子外面貼着各種小菜名稱。母親向來習慣用黑色簽字筆標示不同小菜品項的名字,但她老是分不清煙,煙,醃,淹幾個字。不管何時,總有一個落單的桶子,有如被遺棄的孤兒默默靠着牆壁角落,桶子外面被寫上:淹泡菜。我每次看到這些桶子都覺得好像真的有幾根破碎漂流的小白菜,在肉眼看不見的深處被覆蓋淹沒,散發出比普通泡菜更酸澀更腐敗的氣息。
母親更不知道,我接近那些橘色塑膠桶根本不是想偷吃。那些廚餘桶一樣的桶子,油膩噁心。每當小鎮裡最大型的垃圾車唱着歌駛來,我都想打開住家後門,讓桶子沿着傾斜坡道往下滾,所有被寫錯的桶子的命運通通滾進回收車內部。碾壓,絞碎,旋轉,消失。
終日在菜市場喊聲叫賣,母親的聲線起伏逐漸跑調,這幾年每當她想提高音量,奮力扯喊,試圖升起的氣息還沒往上走,就在空中消逝,只剩嘴角冒泡。鄰攤賣豬肉的廖阿姨在背後偷說那叫破鑼嗓子,我聽着卻感覺像是一隻漏風的塑膠袋在空中飄,別說鳴響,恐怕連破鑼都不太能稱得上了。
母親的喉音混着小菜在空中飄蕩,流進耳朵洞穴。我早已放棄抵抗。
大湯勺,土豆、麪筋、泡菜,塑膠袋爬上秤重臺的循環反覆。
來,算你整數就好。
我迅速從零錢盒旁,拿出一條紅繩將所有裝滿加工食品的透明塑膠袋束綁成更大的一袋。
來,外面油,小心拿。
我張開嘴巴,分明是母親口氣。
攤位後方,桶子和桶子間,穿無袖汗衫,背上頂着富貴包的母親嘴內叼着牙籤,她不斷用舌頭將尖銳的彼端,上下來回搖晃。無人知曉的時刻,她又悄然變身,虎姑婆。
虎姑婆在賣菜時間搭配小電視,螢幕裡不斷重播的白娘子傳奇。每次演到水漫金山那場戲,她都拿出蒼蠅拍,用力拍打背上的陳年富貴包,還不忘向電視機裡的畫外音互動,唷,落大雨,作大水,雷峰塔要倒下來。
白娘子挽着許仙手臂,說千年等一回,衣袖內的皮膚紋理都在發疼。軟綿綿的情話。跑馬燈字體:夢纏綿,情悠遠。一艘船在湖上輕盈遊動,飄移飛快,兩人眼神有愛,又摟又抱,含情脈脈。清秀女子穿着男人的裝束,頭髮收得緊緊的,胸部壓得平平的。我伸出手撫摸電視機螢幕表面,畫面內的許仙也同時看向我。
手指好燙,好燒。白娘子的老公是個女人。
我伸出的手指很快辨認,那就是同族的化身。
凌波,葉童,楊麗花,還有陳亞蘭,她們充滿氣勢的眼神即是指令:
吾皇在此。
麪筋攤前沒客人,我又拿出手機,朝女同志羣組發訊息。
──女扮男裝,還是得亞蘭姐。
──吾皇萬歲。
──萬萬歲。
──衆愛卿平身。
──歐蕾姐懂撩喔。
虎姑婆舉起遙控器,加大音量,螢幕裡雨水聲氾濫出來。
許仙和白娘子從湖邊離開,一路航行,直出海口。
天界落雷,將水路一分爲二,大水沖走二人。一人在島上,一人在河裡,源源不絕的水流伴隨雷雨,覆蓋整片大地,等到放晴後,兩人在河岸彼端各自甦醒,發現自己跟對方早已位於一河兩岸。她們只能在湍急的溪水一方,向渺小的另一方揮舞雙手。只有兩條路,第一條,她們渡水而死,另一條,當隔水戀人,一生一世。
兩個女人要怎麼在一起,課本沒寫,學校沒教。(待續)
個人簡介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臺北文學獎年金得主,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等獎項。着有散文集《女子漢》,短篇小說集《男子漢》,已英譯作品〈Nobi Nobita's Body〉。目前於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學院擔任駐校作家。
得獎感言
媽媽是摩羯座的,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要活得努力上進才能確保她愛我,如今我很肯定她愛我,只因我是我。
感謝時報,感謝評審,感謝貓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