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電話

散文

電話變成一種沉默的傢俱,多麼詭異!

在俗稱爲「家」的空間裡,起居的家人愈來愈安靜,傢俱發出的聲響日漸取代了人語。馬達氣喘噓噓的轟鳴,電扇嗡嗡作響夜以繼日,開飲機咕嚕嚕自動沸騰着,抽屜突然「砰」的一聲關上,帶滑輪的椅子鬼祟而低調的磨擦着花岡巖地板,而電燈,爆出一縷尖叫後熄滅了。只有電話機不聲不響,失意的沉默着。

多年以前,電話裡曾經住着一名少女。每當夜幕低垂,長長的鈴聲準時響起,把我從火熱的廚房催出來,聆聽少女用低微而急促的氣音發問,問題各式各樣,有的還算簡單,「陪我玩好嗎?」「你有想我嗎?」「愛不愛我啊?」我一律稱是,以便趕緊回到晚餐的爐臺前。有的問題則難以敷衍,「抱我睡覺好嗎?」「我們脫光光一起洗澡好嗎?」我曾難堪的忿然掛斷,甚至扯下電話線斷尾求生,雖然明知道不應該。

記不清何時開始的,電話從黑夜轉移到白天。狡獪的女孩弄到辦公室號碼,天天打來,指名找我。所有的同事被迫輪流接起電話,有時一日數驚。電話無孔不入、不厭其煩的一再打來。一次,聽見同事對着話筒恨恨罵了一聲,隨即重重掛斷。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覺得歉疚。還是丈夫明快,哄出女孩住址,決心專程跑一趟。

沿郊區道路行駛,車子不久便拐進一條小徑,蜿蜒深入是四面青青的稻田,哪裡像有人家?終於在孤佇田間的一處工廠邊停車,來到緊鄰廠房的建築物前,按了門鈴。門開處立着一個亭亭的少女,長髮垂肩,面部柔和有光,微微仰望着。母親喚她後退,她於是繼續手邊的工作,一抹一抹、井井有條的拖地板,沒見過氣質這樣寧靜的少女。良久才發現,她是瞎的。母親回頭大聲叫喚:「老師來啦!」裡頭驀地竄出另一名少女,高大豐滿,舉止野得多,這就是玉琪了。玉琪把我用力一拉,我瞬間被捺入一圈籐椅裡,接着她縱身一躍,跳進我懷中,雙手攬上來,隨即心滿意足的擺盪起小腿,流露着說不出有多愉快的神情。我覺得大腿骨就要折斷了。

母親又是抱歉又是無奈,說起家中這一對姐妹,生下來患有嚴重糖尿病,姐姐很早就全盲了,沒上學,溫馴的習得一手好家務。玉琪視力矯正後勉強可以閱讀,但智能發育不足,心性還是個孩子。女中沒讀完,輟學在家,毛毛躁躁的老闖禍,不只一次驚動警察來處理。最近忽然安靜不少,沒想到偷偷躲起來打電話。「唉!真失禮啦,家裡忙,誰也管不住她。」玉琪從頭到尾沒理會母親的話,膩在我懷裡反反覆覆糾纏着那一句:「一起脫光光洗澡好不好?」我尷尬不已。

那時我多麼年輕,是新婚的妻子,新進的老師。雖然並非導師,玉琪倒很肯親近我,課間常送來小禮物,多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東西,比如:兩根拇指粗的、發黑的紅蘿蔔。一次玉琪問我:「拍婚紗了沒?像這樣!」說着擺出新娘子扭捏的姿態,那股嬌憨當場令我笑了好久。

電話變成了沉默的傢俱,是手機問世以後。玉琪老早不在了吧!像那樣帶病的少女,活不久長,稚氣的心思駕馭不了成長萌發的騷動,莫名所以的折騰着青春。

如今我已爲人母,而且養大了兩個孩子。於是終於明白,真正的愛,是需要學習、能夠應對、要負責的,同情只不過是極粗淺的本能,對玉琪而言,遠遠不夠。

早已演化成爲「網路家庭」的這個家,日夜靜悄悄的,只見大小螢光幕閃爍。有時候我會很想念,曾經住在電話裡的那名少女,她或許是隱藏的天使,卻被所有的人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