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魏蓮生更想唱《紅拂傳》而非《牡丹亭》

◎曹雪盟

6月22日-27日,由任鳴執導,餘少羣、程莉莎等主演的話劇《風雪夜歸人》於國家大劇院上演。自2012年首演以來,這一版本已演出10輪、72場,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巧合的是,今年兩家重要的藝術機構相繼上演《風雪夜歸人》,國家大劇院版是時隔六年的再次上演,北京人藝版更是推出由新一代創作者完成的全新排演,表達着各自對劇作中“不移的人性”的理解。

“人性是常常不移的”

抗日戰爭爆發後,一些戲劇團體和文藝界知名人士先後匯聚重慶,他們以筆爲刀,創作出大量抒寫人民心聲的作品。“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吳祖光在烽火連天的歲月中,將一首唐詩的悠遠意境融入自己的戲劇作品中。

《風雪夜歸人》劇本序幕中,吳祖光寫有這樣的句子:“看戲的人常要知道每一個戲演的是什麼時代、什麼地方的故事。我這個戲是在什麼時代呢?是永無止境的人生中的一個段落。”吳祖光清醒地意識到,“那時代也許可以算是剛剛過去了……然而那時所發生的故事也許不免在將來重演……人性卻是常常不移的。”

自問世以來,《風雪夜歸人》曾被改編爲戲曲、影視、舞劇等多種形式。上世紀50年代,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將《風雪夜歸人》搬上舞臺,今年4月再度上演此劇,並將其作爲劇院“經典保留劇目恢復計劃”的開篇之作。此版追求詩化寫意的旨趣,典雅含蓄、輕盈悽婉的風格。舞美設計從中國傳統戲曲中汲取靈感,並未完全將劇中場景與環境進行物理上的再現,而是大量運用軟景。隨着劇情和人物處境的變化,層層簾幕變換着造型與色彩,營造出時而朦朧時而旖旎時而惆悵的意境,達成物理空間與心理空間的同構。

北京人藝此次復排強化了愛情主題,以意象化手段着意展現男女主人公的愛戀。原作中,魏蓮生與玉春一別20年再未相逢。而在本版演出裡,序幕呈現了這樣的畫面:兩個精靈舉着海棠花瓣式樣的宮燈,引導玉春來到倒斃的蓮生身邊,玉春像葬花一樣把一枝海棠花放在蓮生身上,之後向舞臺深處走去;一回身,時空鬥轉來到20年前,她坐在戲院的閣樓上,看蓮生在臺上唱戲。由此,兩人的情感聯結得更加緊密、更有宿命感。

與此相似,劇中爲二人設計的戲曲身段、結尾的雙人舞等,對應一見鍾情、勞燕分飛、生離死別及靈魂化蝶相會等種種古典愛情悲劇的經典意象。

一個適配度極高的魏蓮生

與北京人藝版偏重寫意不同,國家大劇院版《風雪夜歸人》的演繹延續了13年前創造的相對寫實的舞臺,熱鬧的戲園後臺、富貴的府衙、就要探入書房的一樹海棠,都儘可能將原著的描繪復原在觀衆眼前。

此版由余少羣飾演魏蓮生一角。2008年,餘少羣曾在陳凱歌執導的電影《梅蘭芳》中飾演青年梅蘭芳,憑藉戲曲功底、俊美扮相和形神兼備的表演收穫好評。在《風雪夜歸人》中,餘少羣與角色的適配度同樣極高,且表演純熟連貫、沉穩自然,勾勒出清晰的人物心靈軌跡。

尤其第一幕魏蓮生在後臺與王新貴、蘇弘基、陳祥、馬大嬸等身份階層各異的人周旋相處,情緒、神態、體態的轉換恰到好處,演活了一個由內而外散發着光彩的名角。魏蓮生在演出間隙與少年相識的王新貴聊了幾句引薦他當差一事,此時有個丑角來後臺提醒他別誤了場,魏蓮生以戲曲動作揮馬鞭作勢要打,半任性半逗趣地嗔怪了一句“誤了場活該”,之後回眸一笑翩然而去,真是一個演藝場上如日中天、名利場中春風得意的角兒!

此外,法院院長蘇弘基的戲份也格外吃重。今年上演的人藝版和國家大劇院版中,飾演這一角色的分別是李洪濤和張秋歌,都是觀衆熟悉的知名演員。蘇弘基浸淫官場多年,表面端方實則僞善,是一個複雜、多面、富有層次感的角色。演出他的老謀深算、笑裡藏刀,既不能靠大呼小叫、吹鬍子瞪眼,也不能簡單扁平化地貼上壞人標籤。

馮遠征曾在國家大劇院版《風雪夜歸人》中出演此角,將一個老辣、虛僞、陰狠的官僚形象演繹得十分到位。劇中蘇弘基第一次登場是在後臺,一段與魏蓮生的對手戲展現出他的道貌岸然。原作中,魏蓮生不自覺地沾沾自喜,部分原因即是被像蘇弘基這樣的許多“闊人”捧着,故而蘇弘基至少表面上對他應表現得尊敬賞識,即便懷揣別樣心思,也是點到爲止,纔不會打破魏蓮生的錯覺。馮遠征在此處的表演處理得當:意味深長地拍拍肩膀,手指輕觸魏蓮生胸前的佩花,挑逗之意一目瞭然,又不過火而引人不適。

《牡丹亭》取代了《紅拂傳》

自《風雪夜歸人》誕生以來的80多年間,人們在不同時期對它的理解和詮釋側重自然有所不同,或是發出對野蠻舊制度的控訴和反擊,或是展現人性之美及其破碎,或是探求人生的道路與前途方向。今天我們在劇場裡看到的新表達中,愛情不約而同地成爲焦點。除了前述北京人藝版密織的情感濃度,蘇州崑劇院排演的同名崑劇還爲兩位主人公增添了約定20年後再相見的橋段。

原作中,魏蓮生在後臺吟唱的《思凡》,用“昔日有個目蓮僧,救母親臨地獄門。借問靈山多少路,十萬八千有餘零”點出全劇主題;而《紅拂傳》的出現,則是當魏蓮生唱到“雖然是舞衫中常承恩眷,辜負了紅拂女錦瑟華年。對春光不由人芳心繚亂,想起了紅顏老更有誰憐”,戲中紅拂女的身份際遇與決意逃離的傳奇,映照到魏蓮生自己身上,讓他心緒不寧,此處是他重要的思想轉折。國家大劇院版將這兩個戲碼都改爲《牡丹亭》,完全指向兩人對愛情的執著。

此外,國家大劇院和北京人藝的演出也均去掉了有關窮朋友、新世界的對話;對於魏蓮生與玉春臨別前那句“我將來也許會窮死,會凍死,會餓死,會苦死,可是我會快活一輩子”,要麼徹底刪去,要麼弱化處理。

但愛情真的是這齣戲最重要的主題嗎?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戲劇出版社根據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排演版本出版《〈風雪夜歸人〉的舞臺藝術》一書,其中收錄了吳祖光爲重演《風雪夜歸人》而作的《爲賦新詞強說愁》一文。文中吳祖光回憶了創作該劇的心路歷程:“寫這個劇本,我爲的是提出一個思考很久的問題,人爲什麼活着?應該怎麼活着?”

也是在這本書中,當年出演魏蓮生的演員劉偉明留下了自己對於主人公情感的理解:“劇本並不是單純地寫他們的愛情。他們相愛的剎那,也正是玉春啓示魏蓮生認識到人生意義的剎那。愛情的真諦與人生的真諦相結合,這是劇作家高明的地方。”

“名伶與姨太太的愛情悲劇”儘管表面上與內外交困的時局並無直接聯繫,但魏蓮生與玉春、蘇弘基與徐輔成的命運,無不體現着個體與時代的交織,展現出劇作者反對封建壓迫,對民主自由的嚮往與思考。啓蒙者玉春與被啓蒙者魏蓮生這組人物關係,更鮮明表達出覺醒的主題。

任鳴導演2012年曾在《風雪夜歸人》的創作手記中寫道:“故事永遠都是形而下的,但哲理和主題是形而上的;感情上的征服是一時的,但震動靈魂纔是不會被忘懷的。”今天的年輕人如何看待這樣的啓蒙與被啓蒙?今天的我們要選擇什麼樣的人生道路,要怎樣生活?創作者如果認爲這出80多年前的老戲還能夠被觀衆理解,甚至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想必離不開吳祖光所說的“我與時代的關係”,離不開對生活和生命意義的抒寫。

供圖/國家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