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空音央聊安藤櫻,在《落枕》於洛迦諾首映之際
第78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正在進行中,並於今天(8月13日)迎來NOWNESS短片《落枕》(A Very Straight Neck)的首映。
《落枕》由空音央(Neo Sora)執導,安藤櫻(Sakura Ando)主演, 改編自日本藝術家Momoe Narazaki的漫畫作品《我將繼續前進》(I Will Go Ahead)。一個女人醒來後,突然感受到劇烈的頸部疼痛,由此,她展開了一段夢境、回憶與現實交織的超現實旅程。
空音央與安藤櫻的這起奇妙共創,契機是NOWNESS paper 2024年夏季刊《身外之意》(The Manifesto),我們討論身體的可能性,並邀請安藤櫻和空音央以“身體”爲題展想象。
空音央說,接到NOWNESS關於“身體”的命題之後,他本想拍一個更接近紀錄片的短片。然而當聽到安藤櫻說,她並不太相信自己的語言,卻非常相信自己身體的感覺時,他想,也許虛構的形式更適合這次合作。
在和安藤櫻合作之後,空音央告訴我們,他明白了爲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導演想要拍她。
在《落枕》首映日,NOWNESS放送了圍繞本次短片合作展開的對於空音央專訪,我們一起回顧了這次的合作旅程,以下是NOWNESS與空音央的對話。
NOWNESS:能說說和安藤櫻合作的感受嗎?
空音央:在剛收到NOWNESS的邀約時,我想做的內容是偏向紀錄片的,類似於記錄她作爲藝術家的表達方式。我當時想的是“我要怎麼去傳達和表現安藤櫻這個人本身呢?”
可是在我們第一次通過電話交流時,安藤提到,她其實並不怎麼相信自己的語言,卻非常相信自己身體的感覺。我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就覺得:“也許更適合用虛構的形式完成這次的作品。”
虛構作品的妙處在於,你扮演的是其他人,說的也不是自己的語言,但在那一瞬間,你說着“別人的話”時,你自己真正的感受,你在那個場景里正在經歷的情緒,剛好就能對上那個角色、那段話。
我覺得安藤就是一個“剛好對上”的機率特別高的演員。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是運氣,但我覺得這是她作爲演員,長期以來積累下來的感受力,是她用身體去“察覺”的能力,她的這兩種能力都非常豐富。
她能用身體去捕捉風的流動、攝影機的位置、團隊的氛圍、路人的動靜等等所有現場的情況。而這些感知,在她說臺詞的時候,就自然地體現在她的眼淚、她的笑容裡。
我認爲這是一種能力,將情感完全注入身體,無需解釋,觀衆就能看見她正在經歷什麼。這正是這部影片所需要的——一個與觀衆通過身體直接對話的表演者。這也是一種天賦,不是一般人能模仿的。大多數人在拍攝現場面對鏡頭時都會緊張,一邊想着“我要站在這個位置”“我要講出這句臺詞”“後面是不是有人在看”……腦子裡會想太多東西,自然也就不會顧及自己當下真實的情緒,無法感知周圍的情況。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臺詞和情緒之間會“對不上”。但安藤在很多很多個瞬間,她的臺詞和內心感受是高度一致的。我看到這種狀態,真的非常感動。
NOWNESS:爲什麼會選擇這本漫畫作爲原作?
空音央:在收到NOWNESS邀約前的一兩週左右,我收到了漫畫作者Narazaki Momoe 寄來這本Zine,讀完之後感動得不得了。後來在和安藤交流、思考的過程中,我發現安藤說的很多話、我自己的感受,以及那部漫畫,三者之間竟然高度契合。我當時就想,“這大概就是命運,非做不可了。”
我和安藤最初的交流是通過 Zoom,之後我打了電話給她,那是我們兩個第一次通話,結果聊了快兩個小時。我們聊了很多話題,而且非常深入。雖然是初次交流,卻能談得這麼深,我覺得那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安藤的性格如此。她非常坦率、真誠、不設防。雖然是初次和她通電話,卻像是認識了多年的朋友那樣。
我們的交談沒有侷限在拍攝主題上,而是聊了很多別的內容,我從那時就開始覺得,這部漫畫也許最合適。大概三五天後,我越來越覺得必須要和她見一面,於是帶着那本漫畫去見了她。她讀完之後也被打動了,我們決定拍攝這部漫畫。
NOWNESS交給我的拍攝主題是“身體性”,而Narazaki Momoe 的原作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在我們自己的未曾察覺的情況下,我們每天的生活與倫理觀早已被一個極度暴力的社會結構所綁架。人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就會覺得這個社會如同馬戲團一般荒誕,只想逃離。
我想這正是我們正在真實經歷的現實。每天打開 iPhone,就會不斷被推送各種慘烈的、讓人無法理解的影像。在這種狀況下,人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嗎?我對這種“生活的持續性”產生了懷疑。
我覺得安藤或許也有類似的不安。我們其實都對這個時代的“常態”感到不安。
所以我們希望,這部短片能成爲一部真正讓人感受到身體感知與情緒波動的短片。
這次的攝影導演小田香本身也是一位電影導演,主要做紀錄片,很擅長捕捉現實中的片刻,我覺得這次的作品,一方面是安藤在演虛構的角色,另一方面卻彷彿又是在紀錄真實的她,這樣的作品非常難得,一輩子也遇不到幾次。
我們從 Scene 3 開始拍攝,這個順序也非常好。大家像是開啓自己的一天那樣,開啓了作品的拍攝。後來我們再聊起來,也都覺得這個起點是對的。
NOWNESS:在你們的交流過程中,有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感受嗎?
空音央:一個瞬間是拍攝第一個鏡頭時。那一場戲是早上她坐在長椅上,像許多人一樣邊喝咖啡,邊用手機刷新聞。我打開 Instagram,讓她去看當下的信息流,她看得很認真。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流露情緒,眼眶紅了。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波動。
我們的拍攝地點其實是個觀光區,四周都是快樂的遊客,有種幸福的氣氛。在那樣的背景下,她一個人默默看着現實世界的新聞,眼眶溼潤了。那個反差很真實。
其次,我本身其實是個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信任他人的人,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建立起信賴關係的人真的很少。但安藤從一開始就完全信任我,因此我也能夠回以信任。我們第一次通話就能聊到很深的層面,才能建立起那種信賴感,她是可以很快進入狀態的人。真的。
一般人需要一點點去拆掉各種社會教育、習慣性思維所構築起的壁壘,而她可以直接、迅速地直達目的地,我覺得非常了不起。
她所說的話,哪怕中間有猶豫、有停頓、甚至只是沉默,其實這些猶豫停頓和沉默本身就已經傳達出了內容。有些人擁有大量精準的詞彙儲備,可以羅列出準確的語言,聽起來非常聰明。但在我看來,語言如果只是用來武裝自己、設防,反而會遮蔽掉一些真實的、說不清楚的部分。
安藤櫻不一樣,她不會用華麗的語言包裝感受,而是讓思考本身暴露在外。我也終於理解爲什麼那麼多人想和她一起工作,我覺得她是個很稀有的人。
*《落枕》在洛迦諾完成世界首映後,將亮相8月13日至29日舉行的香港Cine Fan夏日國際電影節,與香港觀衆見面。未來《落枕》也將在其他節展亮相,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