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遊蹤】鄭麗卿/十月,或是紅葉

出發赴日賞楓前,本地的樟樹、榕樹和相思樹長年的鬱綠底色中掩映着一簇簇臺灣欒樹的磚紅、美人樹冠朵朵桃紅,白千層串串粉白,織就一片秋色。

臺灣一年四季常綠,若非特地去山區一般難得見到紅葉。雖然沒見識過楓紅,年少時對蕭孋珠的〈楓紅層層〉和江蕾的〈楓林小橋〉也聽得迴腸蕩氣,「深秋楓葉層層/楓紅裡有我的夢」、「滿天楓葉裡……我們相識了/除了楓葉/小橋/沒有人知道」。暗自想像滿山遍野層層楓紅的旖旎綺麗。一曲歌謠,因爲想像,楓紅不僅僅是楓紅,潛藏着少女心的風景,和對遠方的渴望。時代在走,現在不再流行那樣的曲調,詞風也改變了,幾乎再聽不到這類型歌曲,但總聽聞遠方有美麗的楓紅,傳說的想像的楓紅總在遠方對我招手。

年年到了秋季,網路上各種形式的紅葉影像便如落葉般紛紛飄來,看那滿天楓葉飄讓我警醒地疑心起來。多年前,印象裡的〈神奈川衝浪裡〉,是轉印在巨大牆面、玻璃帷幕上或者是畫冊上局部特寫的水浪氣勢磅礴。我在墨田北齋美術館見到的木刻版畫,全作尺寸僅僅25.7×37.9公分,略小於一張A3紙的面積,視覺衝擊像被那巨浪的浪尖利爪抓住又重摔下來,錯愕久久不能平息,之前我到底都看了什麼。在見過土門拳攝影裡的猩紅落葉,東山魁夷將多層次燃燒似的顏色歸納成簡練的畫作,比如〈照紅葉〉、〈秋彩〉、〈秋翳〉,即便只是一道觀光客的眼神,我也想親臨楓紅樹下,眼見爲實。從各種廣告、明信片和月曆的靜態影像解壓縮,親身五感充滿去感受北國楓紅的色彩、樹下的風、秋日的溫溼度和光彩。

去年十月參加女兒公司員旅出遊賞楓,就像坐等有人做好飯食上桌一樣,輕鬆中有期待也有踩雷的心理準備。舒適便利的旅程讓人歡喜,在退休的年紀出門走走還需刻苦冒險犯難嗎?第一晚住巖手縣的花捲溫泉旅館,第二天一早上路時眼睜睜看着宮澤賢治紀念館、童話村和高村山莊的路標逐漸遠去。保持沉默纔不會尷尬。即便在雫石搭乘星空銀河纜車,也因多雲攪亂夜空而追星不成,只有冷冷的夜延續着空想。這裡可是宮澤賢治寫作〈夜鷹星座〉、〈銀河鐵道之夜〉的夜空,高村光太郎寫作《山之四季》的地方哪,想着曾有那樣的人生活在其中,人文爲山光雲彩添染了顏色。人在路上錯過許多是常態,謹以此爲志。

遊覽巴士繼續奔馳,前往八幡平美景公路,有很長距離沿路的景色沒什麼變化,人家花圃裡花色繽紛,柿子樹上掛着落日紅的果子,蘋果樹上紅彤彤的蘋果,兩側的平地是收割後枯黃的稻梗。直到芒花搖盪的盡頭山色青青黃黃朵朵相接,或許黃櫨、漆樹或山毛櫸的葉子已逐漸轉色。據導遊說,再過兩三個月,在八幡平所見那些矗立着的枯木會因下雪變成樹冰,公路兩側也將出現雪牆。這真是與夏蟲語冰,北國那種冷酷異境非我所能想像的了。生活在亞熱帶,陽明山稀罕下了點薄雪就夠我們吱吱叫冷了。

此行主要是「紅葉狩り」,但是八幡平美景公路沒有紅葉,十和田湖畔沒有紅葉、田澤湖畔沒有紅葉,清晨的奧入瀨溪畔沒有紅葉,下午的猊鼻溪也沒有紅葉。因氣候溫熱的緣故,綠葉還沒準備好變色,也可能是我們來早了,像個傻瓜坐車追楓紅,真疲累。幸好,在美麗的十和田湖畔散步,日暮光影中見到了高村光太郎的〈乙女像〉。沿途也吃了在地新鮮可口的青森蘋果、柿子、麝香葡萄,聊以慰藉旅途奔波辛苦。

穿過長長的參天杉樹林夾道的表參道月見阪就是中尊寺。境內樹立了東遊此地的松尾芭蕉像和俳句碑。芭蕉雕像隱身在草叢之中,倒也符合《奧之細道》行腳的形象。他到此地時是五月,所見想必是初夏的新綠季節。現在寺中的伊呂波紅葉雖說還是一樹翠綠,一二葉片尖梢開始有了不同層次的紅,像一面小紅旗領頭在陽光下左右抖動,頃刻間讓整棵樹顯得加生動起來。佇足細細賞看,不免要問:你們幾時纔會轉紅呢?

紅葉的發生,在於秋季強烈日照,日夜溫差大,如同經過冰火淬鍊將葉子催紅。秋風中微微晃盪的低垂細枝、蒼翠葉子,在那樣宜人的溫度、光線下,彷彿若有神在,葉子裡的葉綠素和花青素在相互消長,一股力量正默默醞釀運作,既不縹緲,也不甜美。大自然的運作,並不在乎人類的希望和期待。

不再懷有期待來到角館武家屋敷青柳家,庭院靜美,室內陰翳之美充滿着。在深宅大院的參觀行進間,眼角餘光無意間瞥到腳邊一方木格窗,窗外一朵紅花在斜照的香檳色秋陽中搖曳,剛下游覽車的昏沉中被那光影提點了一下才清醒過來。秋光是尋常的秋光,照耀在這木框上,框外有朵紅花,我瞥見了,心中一動,想到電影《伊豆的舞娘》裡少女吉永小百合的模樣,也有武家陽剛氣質中幽微閃現的嫵媚,分明就是一首精美的俳句。然而這瞬間的靈光也因被人推拉着往前走,想回頭再看一眼都不可得,真正成了吉光片羽,一直在心頭閃閃發亮。

觀光團行程緊湊,總是行色匆匆,卻又長時間坐在遊覽車裡,目的地多是山林水邊,中途休息站上廁所,車窗外巖手縣、秋田看不盡的鄉村景色,和我們花東一帶的田野景緻相彷彿,一路上並沒有身在日本的實感。而且所到之處皆有鄉音,只有用餐時喝到味噌湯和醃漬物中紫蘇的氣味,親切家常又有點異國的口感,才真切有在日本的旅情。味噌湯?不過是尋常的一道湯,嗯,味道就是不一樣耶。

在這尋常又有點異國的氛圍裡,在旅館餐廳遇見的阿公阿嬤團是前幾日深夜二點從高雄坐遊覽車到桃園機場出發的,幸好大家看起來生龍活虎,說起話來像在廟口開講一樣丹田有力。大家似乎對此行沒看到紅葉也沒什麼遺憾,更關心的是要買多少伴手禮,如何分送才顯公平。於是數算親戚五十的人情世故之聲嗡嗡響起,一時之間還錯覺以爲是在大甲鎮瀾宮還是阿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