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爸爸給後媽兒子18萬買車,給我180買鞋,次日他崩潰了

1

大年三十的夜晚,窗外稀稀拉拉地響着幾聲悶雷般的煙花,隔着雙層玻璃傳進來,像是心臟一次綿長而無力的搏動。屋裡暖氣開得太足,燥熱的空氣裡裹挾着燉肉的濃郁香氣、水果盤裡柑橘清冽的甜,以及電視裡春節聯歡晚會傳出的、過於飽滿的歡聲笑語。

這一切,都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用糖漿織成的網,將我牢牢粘在沙發的一角。

我爸,正坐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裡,他微微前傾着身體,手裡拿着一隻剛削好的蘋果,皮削得極薄,連貫成一條長長的紅線,垂在垃圾桶邊緣,微微晃動。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電視,目光專注地投向他身邊的女人——我的繼母,王阿姨。

“多吃點水果,解解膩。”他說,聲音溫和得像一捧被爐火烘暖了的細沙。

王阿姨笑着接過來,咬了一口,發出清脆的“咔嚓”聲。這聲音在喧鬧的晚會背景音裡,顯得格外清晰,像一根針,輕輕紮了一下我緊繃的神經。她的兒子林濤,正陷在另一側的懶人沙發裡,低頭專注地玩着手機,屏幕的光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發出“唰唰”的輕響。

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個再標準不過的、正在共度除夕的重組家庭。一派祥和,其樂融融。

手機在羽絨服口袋裡震動了一下,像一條受驚的魚。我沒有立刻拿出來,而是先將目光從他們三人構成的那個溫暖小世界裡抽離,落在了茶几上那盤有些蔫了的開心果上。它們的殼裂開一道縫,露出裡面紫色的果衣和綠色的果仁,像一個個咧着嘴的、無聲的嘲諷。

我終於還是掏出了手機。

是一條銀行的消費提醒短信。來自我爸的副卡。

【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於2月9日18:32完成一筆POS機消費,金額180.00元。】

屏幕的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一百八十元。這個數字很具體,也很熟悉。是我下午在商場試穿過的一雙運動鞋,當時我爸說舊的還能穿,過年到處都要花錢,就沒買。現在看來,他還是記在心上了,特意去給我買了。

心裡某個角落似乎微軟了一下,像一塊凍了很久的土地,被一縷微弱的陽光照到,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或許,他還是在意我的。

我點開短信,正準備回個“謝謝”,指尖卻在屏幕上頓住了。因爲在那條短信的上方,靜靜地躺着另一條我下午因爲忙着準備年夜飯而錯過的消息。

那是一張轉賬截圖,來自我的堂妹,配上了一串驚歎的表情。

截圖上,是我爸的微信頭像,收款方是林濤。金額那一欄的數字,清晰得像烙鐵一樣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

180000。

十八萬。

堂妹的消息緊隨其後:“姐,我哥(她親哥)在4S店上班,今天看見你爸帶着林濤去提車了!全款!我的天,你爸也太疼他了!一出手就是十八萬!”

我盯着那個“180000”看了很久,久到那些“0”在我眼前開始跳動、旋轉,像一個個黑色的漩渦,要將我整個人都吸進去。然後,我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那條消費提醒的“180.00”上。

一、八、零、零、零、零。

一、八、零。

原來,單位是可以這樣換算的。一輛嶄新的汽車,和我腳上一雙看不見的、價值一百八十塊錢的新鞋,中間隔着一千倍的距離。

我感覺不到什麼激烈的情緒,身體裡彷彿被灌滿了低溫的氮氣,四肢百骸都變得遲鈍而麻木。耳朵裡那臺喧鬧的晚會像被調到了靜音,我只能聽見自己血液流過耳膜的“嗡嗡”聲。

我擡起頭,重新看向客廳中央。

王阿姨正把一塊蘋果喂到林濤嘴邊,林濤不耐煩地躲了一下,眼睛依舊沒離開手機屏幕,嘴裡嘟囔着:“哎呀我自己來。”

王阿姨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滿眼的寵溺,然後把蘋果塞進了自己嘴裡,細細地嚼着。

我爸看着這一幕,臉上露出了那種我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絲毫的勉強和客套,像冬日裡最暖的那一捧陽光,柔和地籠罩着他們母子。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

“怎麼了?”他問,語氣依舊溫和,“是不是菜不合胃口?待會兒還有你最愛吃的八寶飯。”

我搖了搖頭,喉嚨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只是看着他,試圖從他那張熟悉的、儒雅的臉上,找出一絲愧疚,或者不安。

什麼都沒有。

他的眼神坦然、清澈,就像他剛剛給我買的不是一百八十塊的鞋,而是一艘價值一千八百萬的遊艇。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比任何解釋都更具殺傷力。

我忽然覺得,這個充滿食物香氣和暖氣的房間,冷得像一個冰窖。我放在口袋裡的手,指尖冰涼。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蜷縮起來,握成一個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的軟肉裡,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的刺痛。

我站起身。

“我去趟洗手間。”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異常。王阿姨正勸林濤別老玩手機,傷眼睛。我爸則起身去廚房看他的八寶飯。

我穿過客廳,走在鋪着溫暖地毯的走廊上,每一步都踩得無聲無息。但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骨骼摩擦的聲音,咯吱,咯吱,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機器,在發出最後的抗議。

我沒有去洗手間。

我走到了走廊盡頭,那個被當做儲藏室的書房門口。門鎖着,鑰匙掛在門框上方一根不起眼的釘子上。我踮起腳,冰冷的金屬鑰匙落入掌心,帶着一絲陳舊的鐵鏽味。

我知道,有些東西,是時候找出來了。

2

書房的門發出“吱呀”一聲綿長的呻吟,彷彿一個沉睡許久的老人被打擾了清夢。空氣中,一股濃重的、塵埃與舊紙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這裡曾是我媽媽的書房。

她是個喜歡安靜和閱讀的女人,這個小小的房間,曾經是她的天地。她走後,王阿姨帶着林濤搬進來,這個家裡的很多東西都變了。唯獨這間書房,因爲堆滿了“用不上的舊東西”,而被我爸鎖了起來,成了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孤島。

我沒有開燈,只是藉着走廊透進來的微光,摸索着牆壁。指尖觸到的是一片冰冷粗糙的牆皮,還有一些細微的裂痕,像大地乾涸的脣。我慢慢地走進去,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發出“咔噠”一聲脆響。

我低頭,是一支斷掉的鋼筆。派克的,筆帽上還刻着一個娟秀的“瀾”字。是我媽的名字。

我把它撿起來,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是在這裡,握着我的手,一筆一劃地教我寫字。她的手指纖長而溫暖,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和陽光混合的味道。她會告訴我,每一個字都有自己的靈魂,寫字要像做人一樣,橫平豎直,堂堂正正。

那些畫面,像褪了色的老電影,一幀一幀地在我腦海裡播放。

我深吸了一口這渾濁的空氣,試圖從中分辨出那絲熟悉的、屬於媽媽的味道。然而,時間早已將一切都沖刷殆盡,只剩下無盡的、令人窒息的塵埃。

我的目標很明確。

在書房最裡面的角落,靠牆立着一個樟木箱子。那是媽媽的嫁妝,箱體上雕刻着繁複的“喜上眉梢”圖案,因爲常年不見光,木質的顏色顯得格外深沉,像凝固了的血液。

我爸說,媽媽所有的遺物都在裡面。他說,鑰匙丟了,等我長大了,再想辦法撬開。

“丟了”,多麼輕巧的一個詞。就像他此刻,輕巧地將十八萬劃給林濤,又輕巧地用一百八十塊來打發我一樣。

可是,我知道鑰匙在哪裡。

媽媽去世前的一個星期,她把我叫到牀邊,那時她已經很虛弱了,說話的聲音像風中的蛛絲。她拉着我的手,從我的那個舊玩具小熊的身體裡,掏出了一把小小的、黃銅色的鑰匙。

“囡囡,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小秘密。”她對我眨了眨眼,臉上帶着一絲頑皮的笑,“以後,如果爸爸讓你受委屈了,你就打開箱子,裡面的東西,會保護你。”

那時候,我還不懂什麼叫“受委...屈”,也不懂什麼叫“保護”。我只知道,這是我和媽媽的秘密。我把鑰匙重新塞回小熊的身體裡,鄭重地對她點了點頭。

那隻小熊,至今還擺在我的牀頭。

我走到箱子前,蹲下身,用袖子拂去箱蓋上的灰塵。冰冷的銅鎖上,綠色的鏽跡斑斑駁駁,像一片片微縮的苔蘚。我從口袋裡掏出那把一直貼身放着的小熊鑰匙,深吸一口氣,將它對準鎖孔。

鑰匙插進去的時候,有一絲滯澀。我輕輕轉動,聽見“咔”的一聲輕響,鎖開了。

那聲音,像是某個一直緊繃着的東西,終於斷裂了。

我掀開箱蓋,一股濃郁的、混合着樟腦和舊時光的味道涌了出來。箱子裡沒有我想象中的金銀珠寶,只有一疊疊用藍色布帶捆紮得整整齊齊的書信、日記,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絲絨盒子。

最上面,放着一個棕色的牛皮紙文件袋,封口用火漆封着,上面是我媽清秀的字跡:吾女親啓。

我的手指在觸碰到文件袋的那一刻,微微顫抖。

客廳裡的歡聲笑語,隱隱約約地傳來,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那個世界裡,有熱氣騰騰的八寶飯,有屏幕上光鮮亮麗的明星,有我爸、王阿姨和林濤其樂融融的畫面。

而我,正獨自一人,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即將揭開一個塵封了十多年的秘密。

我撕開火漆,動作很慢,紙張發出“嘶啦”的聲響,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裡面不是信,而是一份文件。一份……遺囑的複印件,還有一份銀行的信託協議。

我的目光,被白紙黑字上那些打印出來的、冰冷的宋體字牢牢吸住了。

遺囑上寫得很清楚,媽媽將她名下所有的財產,包括一套婚前購買的、位於市中心的公寓,以及她個人賬戶裡的全部存款,共計一百七十餘萬元,都留給了我。考慮到我當時尚未成年,她將這筆遺產設立了一個信託基金,委託我爸爸作爲唯一的監護人和執行人,代爲管理。

協議上明確規定,這筆錢只能用於我的教育、醫療等重大開銷,並且在我年滿二十二週歲時,所有資產,包括這些年產生的收益,將全部無條件轉移到我的名下。

今年,我二十三歲。

協議的最後,是我媽的簽名,和爸爸的簽名。他的字跡,剛勁有力,我再熟悉不過。日期的落款,是在媽媽去世的前三天。

一百七十萬。

這個數字像一顆炸彈,在我的腦海裡轟然引爆。我從來不知道,媽媽給我留下了這樣一筆錢。我爸也從未提起過。這些年,我的學費、生活費,都是他給的。他總是在我面前唸叨,家裡開銷大,要我省着點花。我一直以爲,我們家只是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

我以爲他辛苦地撫養我長大,所以我對他後來再婚、對林濤比對我好,都選擇了默默忍受。我覺得,那是我欠他的。

原來……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媽媽留給我的。原來,他不僅沒有辛苦,反而是在……挪用。

我繼續往下翻。

文件袋裡,還有一本小小的記賬本。翻開第一頁,是我媽的字。

“今日,爲囡囡存入第一筆成長基金。希望我的寶貝,一生無憂,平安喜樂。”

後面,是一筆筆的記錄。每一筆,都帶着一個母親對女兒最深沉的愛意和期盼。

記賬本的最後一頁,字跡已經有些潦草無力,但依舊清晰。

“我把一切都託付給他了。我相信他。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囡囡,會讓她成爲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會讓她成爲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心上。幸福?我看着手裡的文件,再想想客廳裡那個男人溫和的笑臉,以及那筆刺眼的十八萬,只覺得渾身發冷。

原來,所謂的“家”,所謂的“父愛”,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長達十幾年的騙局。他用我媽媽的愛和信任,爲他自己和他的新家庭,鋪就了一條舒適安逸的道路。而我,這個遺產真正的主人,卻像個寄人籬下的可憐蟲,小心翼翼地討好着,生怕惹他們不快。

多麼可笑。

我慢慢地合上文件袋,將它放回箱子裡。然後,我打開了那些絲絨盒子。

第一個盒子裡,是一對珍珠耳環,溫潤光潔,是媽媽最喜歡戴的那對。第二個盒子裡,是一支玉鐲,通體翠綠,觸手生涼。第三個……第四個……

我一件一件地拿出來,輕輕地放在身旁的地板上。這些都是媽媽生前最珍視的首飾,每一件,都承載着一段屬於她的時光。

最後,我在箱子底部,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方盒子。打開一看,裡面靜靜地躺着一塊男士手錶,百達翡麗的,款式經典而內斂。錶盤下,壓着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面是媽媽的字。

“贈予吾愛。願時光善待你,一如你善待我。”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這是媽媽當年用她第一筆稿費,給我爸買的生日禮物。我記得那天,爸爸收到禮物時,眼睛都紅了。他把媽媽緊緊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地說着“謝謝”。

可是現在,這塊代表着他們愛情和承諾的手錶,卻和那些遺物一起,被鎖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裡,蒙着厚厚的灰塵。

就像他對我媽媽的承諾一樣,早已被他棄之敝履。

我慢慢地站起身,將那份文件袋和那塊手錶,放進了我的羽絨服口袋。口袋裡,還有那把小小的、黃銅色的鑰匙。

走出書房的時候,我沒有回頭。我輕輕地關上門,將那些塵封的記憶和破碎的溫情,重新鎖在了那個黑暗的角落裡。

客廳裡的電視聲,似乎更大了。我能聽見主持人用激昂的聲音,在爲新年的到來倒數。

“十、九、八……”

我一步一步地走回客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七、六、五……”

我爸和王阿姨、林濤,都站了起來,臉上帶着迎接新年的、燦爛的笑容。

“四、三、二……”

我停在他們面前。

“一!新年快樂!”

漫天的虛擬煙花在電視屏幕上炸開,絢爛奪目。

我爸轉過身,張開雙臂,似乎想給我一個擁抱。

“新年快樂,囡囡。”他說。

我看着他,看着他臉上那真誠的、慈父般的笑容,忽然覺得無比的荒謬。

我沒有迎上去。我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了那隻斷掉的派克鋼筆,放在了茶几上。

“爸,”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這支筆,你還記得嗎?”

3

我爸臉上的笑容,在看到那支斷筆的瞬間,凝固了。

那是一種極其微妙的表情變化,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笑容的漣漪還沒來得及散開,就僵在了嘴角。他的目光從筆尖滑到那個刻着的“瀾”字上,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這是?”他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絲不確定。

“在書房裡找到的。”我平靜地陳述,目光掃過他,然後是王阿姨,最後落在林濤身上。

王阿姨臉上的喜氣也淡了下去,她有些不自然地拉了拉衣角,看了一眼那支筆,又看了一眼我爸,眼神裡帶着一絲探究和警惕。“大過年的,怎麼去翻那些舊東西?多不吉利。”她的語氣帶着一絲輕描淡寫的責備,彷彿我做了一件多麼不懂事的事情。

林濤則完全沒在意,他正忙着在家庭羣裡搶紅包,嘴裡唸叨着:“哎呀,又沒搶到最大的!”

整個客廳的空氣,彷彿因爲這支小小的斷筆,被切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依舊沉浸在新年喜悅中的麻木;另一個,是暗流涌動的、一觸即發的緊繃。

“書房的門不是鎖着嗎?”我爸沒有回答王阿姨的話,而是盯着我,問出了關鍵。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那溫和的面具上,終於裂開了一道縫。

“鑰匙,我一直都留着。”我說,然後,我將手伸進口袋,但並沒有拿出那把黃銅鑰匙。我只是感受着它冰冷的輪廓,它像一塊小小的、堅硬的骨頭,支撐着我此刻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爸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他不再看那支筆,而是深深地看着我,眼神複雜,像一片深不見底的、起了濃霧的海。他似乎想從我的臉上,讀出一些什麼。

但我什麼也沒讓他讀到。我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我知道,此刻任何激烈的情緒,都只會讓他覺得我是在“無理取鬧”。只有平靜,纔是最有力的武器。

“裡面……都積灰了,沒什麼好看的。”他移開視線,聲音有些乾澀,像是在試圖把這個話題輕輕帶過。

“是啊,積了很厚的灰。”我順着他的話說,語氣裡聽不出任何波瀾,“就像很多事情一樣,放久了,就以爲能被灰塵蓋住,永遠不會再被提起。”

我的話,像一根細細的針,不偏不倚地扎進了他心裡最虛弱的地方。

他的嘴脣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王阿姨顯然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她連忙走過來,想拉我的手,臉上重新堆起笑容:“囡囡,別說這些了。你看你爸,下午還唸叨着你,特意跑去商場把你之前看上的鞋子買回來了。快試試合不合腳。”

她說着,就從門口的鞋櫃上,拿過一個包裝精美的鞋盒,遞到我面前。

那上面印着一個我熟悉的運動品牌logo。

一百八十塊的鞋盒。

我的目光,從鞋盒上,移到了我爸的臉上。我看見他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順着王阿姨的話說:“是啊,快試試。新年穿新鞋。”

他以爲,這雙鞋,可以像一塊橡皮擦,輕易地抹掉那十八萬的存在。他以爲,這一個小小的、看似體貼的舉動,就可以把我安撫,讓一切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我沒有接那個鞋盒。

我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問:“爸,林濤的新車,好看嗎?”

這個問題,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客廳裡僞裝的祥和。

我爸的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像是被人當衆揭開了最隱秘的傷疤,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王阿姨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戒備的神情。“囡囡,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弟弟(她總是習慣性地稱呼林濤爲‘我弟弟’)剛拿了駕照,你爸心疼他,給他買輛車代步,這有什麼問題嗎?”

“是啊,姐,你聽誰說的?”一直低頭玩手機的林濤也擡起了頭,臉上帶着一絲炫耀和不解。

“我沒有說有問題。”我搖了搖頭,目光始終鎖定在我爸身上,“我只是好奇,十八萬的車,開起來,和我這一百八十塊的鞋,走起路來,感覺有什麼不一樣?”

“十八萬”。

“一百八十塊”。

這兩個數字,被我並列在一起,清晰地吐出來,像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這個所謂“家”的臉上。

客廳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電視裡還在放着歌舞,那喜慶的音樂,此刻聽起來卻像一首怪誕的安魂曲。

我爸的嘴脣,開始微微顫抖。他看着我,眼神裡不再是溫和與慈愛,而是一種混合了震驚、心虛和一絲被揭穿後的惱怒的複雜情緒。

“你……你怎麼知道的?”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輕輕地說出這句老話,感覺自己的心,像一塊被反覆敲打的鐵,已經冷了,也硬了。

“是小穎跟你說的?這個多嘴的丫頭!”他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口,語氣裡帶上了明顯的怒意,“一家人,分什麼彼此!錢的事情,用得着跟外人說三道四嗎?”

“一家人?”我重複着這三個字,忽然覺得有些想笑。我真的笑了出來,笑聲很輕,但在寂靜的客廳裡,卻顯得格外突兀。“爸,在你心裡,我們真的是‘一家人’嗎?”

“如果是一家人,爲什麼林濤能得到十八萬的車,而我,只有一雙一百八十塊的鞋?”

“如果是一家人,爲什麼你寧願把錢給一個和你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卻對我這個親生女兒,如此吝嗇?”

“如果是一家人,”我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我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個棕色的牛皮紙文件袋,將它拍在了茶几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啪”響,“你爲什麼,要把我媽媽留給我的東西,藏起來整整十三年?!”

文件袋,躺在斷筆和鞋盒之間,像一個最終的審判。

我爸的目光,在看到那個文件袋的瞬間,徹底渙散了。他臉上的血色,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褪去,變得像紙一樣蒼白。他踉蹌着後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後的沙發扶手上,發出一聲悶響。

“你……你打開了箱子?”他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王阿姨的臉色也變了,她死死地盯着那個文件袋,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和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恐慌。她大概從來沒有想過,那個被她視爲“無用舊物”的箱子裡,竟然藏着這樣一顆定時炸彈。

“是。”我點頭,迎着他潰散的目光,“我打開了。我不但打開了,我還看清了裡面的每一個字。”

我拉開文件袋,將那份信託協議和遺囑複印件抽了出來,像攤開一張判決書一樣,展平在他們面前。

“媽媽留給我一百七十萬的信託遺產,委託你代爲管理,用於我的教育和生活。協議寫明,我二十二歲成年後,所有資產,本金加收益,全部歸我所有。”

“我今年,二十三歲了。”

“爸,我想問問你。我媽媽留給我的錢,現在還剩下多少?那輛十八萬的車,是不是,也用的這筆錢買的?”

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他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

他張着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徒勞地呼吸着。他看着那些白紙黑字,看着上面熟悉的、他親手簽下的名字,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不……不是那樣的……”他終於擠出幾個字,聲音破碎而不成調,“錢……錢是大家一起用的……家裡開銷那麼大……”

“開銷大?”我打斷他,指着林濤,“給他買最新的遊戲機,報最貴的補習班,每年出國旅遊,這就是你所謂的‘開銷大?”

我又指着王阿姨身上那件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羊絨大衣,“給她買名牌包,辦美容卡,這就是你所謂的‘家裡’?”

“那我呢?”我指着我自己,“我上大學,你說學費貴,讓我申請助學貸款。我想要一臺電腦,你說沒必要,讓我去圖書館用公共的。我畢業旅行,你說浪費錢,讓我早點找工作。爸,你所謂的‘家’,是不是從來都不包括我?”

“不……囡囡,你聽我解釋……”他朝我伸出手,臉上滿是慌亂和乞求。

但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這個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男人,在真相面前,如此狼狽,如此不堪一擊。

“不用解釋了。”我收回所有的文件,連同那塊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手錶,一起放回口袋。“明天早上九點,我們談談。”

“談什麼,取決於你。”

我說完,沒有再看他們一眼,轉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的瞬間,我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彷彿什麼東西碎裂了的嗚咽。

**4

那一夜,我幾乎沒有閤眼。

房間的隔音效果並不好,我能清晰地聽見外面客廳裡斷斷續續的動靜。先是王阿姨壓低了聲音、但語速極快的質問,像一陣急促的、不懷好意的雨點,敲打在緊閉的門板上。

“……她怎麼會知道的?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那筆錢……”

“……現在怎麼辦?她要把錢都拿回去?那我們……”

“……老林,你說話啊!你倒是說句話啊!”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平日裡那種溫婉賢淑所掩蓋不住的尖銳和焦慮。往日裡那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親暱,此刻被赤裸裸的利益撕扯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慌和算計。

然後,是林濤的聲音,帶着一絲少年人的困惑和被打破了安逸生活的不滿。“媽,到底怎麼回事啊?什麼錢?姐爲什麼那個樣子?”

接着,便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想象出我爸此刻的模樣。他大概是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抱着頭,像一尊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的、即將坍塌的雕像。他無法回答王阿姨的質問,也無法面對林濤的困惑。他被我扔出去的那些真相,釘死在了恥辱柱上。

後半夜,客廳裡安靜了下來。但我知道,他們都沒有睡。就像風暴來臨前的海面,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每一滴海水都在積蓄着毀滅性的力量。

我躺在牀上,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那些白紙黑字上的條款,像燒紅的烙印,一遍遍在我眼前浮現。媽媽的遺囑,信託協議,還有那本小小的記賬本。

我拿出手機,點開了那個銀行APP。看着那一百八十元的“鉅款”轉賬記錄,我第一次沒有感到刺痛,而是感到一種荒誕的平靜。這就像一個巨大的、長達十三年的黑色幽默劇,而我,既是觀衆,也是主角。

天色微亮的時候,我聽見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叩叩。”

聲音很輕,很遲疑,帶着一種試探和畏懼。

我沒有出聲。

門外的人也沒有再敲,只是靜靜地站着。我能感覺到,門外那個人的呼吸,沉重而壓抑。

我們就這樣,隔着一扇門,進行着一場無聲的對峙。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我爸沙啞到幾乎失聲的嗓音。

“囡囡……爸爸……錯了。”

他的聲音裡,帶着一夜未眠的疲憊和徹底的潰敗。這句遲到了十三年的“對不起”,終於在今天早上,被逼到了絕境的懸崖邊,才肯說出口。

我的心,沒有一絲波瀾。

如果我沒有發現那個箱子,如果我沒有拿出那些證據,這句“對不起”,是不是就永遠不會被說出口?他會繼續心安理得地扮演着他的慈父,用我媽媽留下的錢,去維繫他那個光鮮亮麗的新家庭,偶爾施捨給我一點“父愛”的殘羹冷炙。

我沒有開門。

我只是對着門板,平靜地說:“九點,客廳談。”

門外,傳來一聲長長的、沉重的嘆息,然後是拖沓着離去的腳步聲。

八點五十分,我梳洗完畢,換上了一身乾淨利落的衣服,走出了房間。

客廳裡的景象,和我預想的差不多。

我爸坐在昨晚同樣的位置,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他的頭髮凌亂,眼窩深陷,佈滿了紅血絲。茶几上,菸灰缸裡堆滿了菸頭,像一座小小的墳冢。

王阿姨坐在他身邊,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她看到我出來,眼神複雜地閃躲了一下,不再有昨晚的理直氣壯。

林濤則一臉茫然地坐在另一邊,看看他媽媽,又看看我爸,一副狀況外的樣子。

桌上擺着早餐,豆漿,油條,還有幾個包子,都還冒着熱氣。但誰都沒有動。

我徑直走到我爸對面的沙發坐下,將我的手機放在茶几上,點開了錄音功能。

一個細微的紅點,在屏幕上閃爍。

我爸的眼皮跳了一下,嘴脣翕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化爲一聲苦笑。他知道,我已經不是那個可以被他輕易哄騙的小女孩了。

“你想……怎麼談?”他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一樣。

“很簡單。”我看着他,目光平靜而堅定,“第一,把我媽媽留下的信託遺產,本金加這麼多年的投資收益,一分不少地還給我。我會請專業的律師和會計師來覈算具體的數額。”

聽到“律師”兩個字,王阿姨的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臉色更白了。

“第二,那套位於市中心的公寓,房產證立刻更名到我的名下。那是媽媽的婚前財產,遺囑裡寫明瞭留給我。”

“第三……”我頓了頓,目光掃過王阿姨和林濤,“關於這些年,你們從這筆遺產中挪用的資金,包括但不限於林濤的學費、旅遊費,王阿姨的各種消費,以及……那輛十八萬的車款。這筆錢,我需要你們在一個月內,以借款的形式,打一張欠條給我,並且制定出明確的還款計劃。”

我的話音剛落,王阿姨就尖叫了起來。

“不可能!那怎麼能算借的?那都是你爸自願給的!我們是一家人!”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了。

“是嗎?”我冷冷地看向她,“他用我媽媽留給我一個人的錢,‘自願’給你和你兒子花,你覺得這合理嗎?王阿姨,你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媽媽的。你住的這個房子,開的暖氣,吃的飯,嚴格來說,都有我媽媽遺產的一部分。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不可能’?”

“你……”她被我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爸。

我爸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囡囡……非要……做到這個地步嗎?”他艱難地問,“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再次聽到這個詞,只覺得諷刺,“爸,昨晚我已經問過你了。在你爲了給林濤買車,而只捨得給我一百八十塊買鞋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是一家人?在你心安理得地花着我媽的錢,去討好另一個女人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媽臨終前,你是怎麼跟她保證的?”

我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塊百達翡麗手錶,放在了茶几上,推到他面前。

“這塊表,你還記得嗎?媽媽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她希望時光善待你,一如你善待她。你看看你,這些年,你是怎麼做的?你把她的愛,她的信任,連同這塊表一起,扔在那個發黴的箱子裡,一扔就是十幾年!你有什麼臉,在我面前提‘一家人’這三個字?”

那塊手錶,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他。

他死死地盯着那塊表,像是看到了什麼最讓他恐懼的東西。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他的眼睛,一點點地變紅,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徵兆地滾落下來。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那樣無聲地流着淚,身體劇烈地顫抖着。

那是一種絕望的、無助的、被徹底擊潰的哭泣。

他伸出手,顫抖着,想要去觸摸那塊表,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來。

“我對不起你媽媽……我對不起她……”他終於崩潰了,像個孩子一樣,用雙手捂住臉,發出了壓抑了許久的、痛苦的嗚咽聲。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他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語無倫次地,說出了所有的事情。

原來,媽媽去世後不久,他就認識了同樣喪偶、獨自帶着林濤的王阿姨。王阿姨的溫柔體貼,讓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他開始害怕孤獨,害怕一個人守着這個空蕩蕩的房子。

而那筆鉅額遺產,則成了他最大的壓力和……誘惑。

他害怕我長大後,會拿着這筆錢離開他。所以他選擇了隱瞞。他想用這筆錢,把我和他“捆綁”在一起。同時,他也用這筆錢,來支撐他和王阿姨的新生活,來滿足王阿姨母子越來越大的胃口。

他以爲,只要他對她們足夠好,他就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來填補他內心的空虛和對媽媽的愧疚。

他把對我的虧欠,加倍地補償在林濤身上。林濤要什麼,他就給什麼。他想通過這種方式,來麻痹自己,讓自己相信,他還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

“我錯了……囡囡……我真的錯了……”他擡起頭,滿臉淚水地看着我,眼神裡充滿了悔恨和哀求,“你原諒爸爸這一次,好不好?錢……錢都還給你……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以前?”我看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爸,回不去了。”

“鏡子碎了,就不可能再復原。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再也建立不起來了。”

“你不是對我不起。你最對不起的,是那個臨終前還對你滿懷信任的、我的媽媽。”

我說完,站起身。

“律師的聯繫方式,我待會兒會發給你。欠條,我希望今天之內能看到。”

我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準備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就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林濤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和不確定。

“姐……”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這個一直被矇在鼓裡的少年,此刻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無所謂和炫耀。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和一種……破碎的茫然。他大概是第一次知道,他引以爲傲的汽車,他習以爲常的優渥生活,原來都建立在這樣一個不堪的基礎上。

他看着我,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低下頭,輕聲說了一句:

“對不起。”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迴應。

然後,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新年的第一天,空氣清冷而新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那股壓抑在胸口許久的濁氣,終於被吐了出來。

我知道,從今天起,一切都將不同了。這個所謂的“家”,已經在我身後,徹底崩塌了。而我,也終於可以卸下所有的枷鎖,去開始屬於我自己的、真正的人生。

我的口袋裡,那把黃銅鑰匙,被我的體溫捂得暖暖的。

它不僅打開了那個塵封的木箱,也打開了我未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