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被美俄「越頂外交」撇下,歐洲開始談「戰略定力」(姜鋒)

美國副總統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嚴辭指責歐洲言論自由倒退、接納太多移民,同時爲川普的俄烏和平構想辯護,惹惱在場的絕大多數的歐洲政要。(圖/路透)

川普政府的俄烏政策大轉向,繞開歐洲直接與俄羅斯開展「越頂外交」,副總統範斯更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投下「重磅炸彈」……震驚、憤怒、失望、抗議,歐洲政治精英的複雜情緒已經不足以用幾個形容詞來概括。

川普的政策轉向如何衝擊歐洲在援烏問題上的立場?範斯的演講將跨大西洋關係矛盾公開化,對未來四年歐美關係意味着什麼?在世界局勢越發不確定的的當下,中國聲音如何在由西方建制派精英主導的平臺呈現更大的影響力?

就相關話題,觀察者網對話了剛剛參加完慕尼黑安全會議回國的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理事長、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員姜鋒教授,帶來他的一線觀察。

觀察者網:這次慕尼黑安全會議上,俄烏衝突問題是繞不開的話題。能否請您分享一下現場對這個話題的討論氛圍,與往年的會議有何不同?

姜鋒:俄烏衝突在2025年進入了一個非常關鍵的時期。由於政府換屆,美國的烏克蘭政策進入新階段,迎來非常大的變化,從全力支持烏克蘭到全力推動儘快停火,這帶來了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氛圍。

此外,原本美國、歐洲站在一起支持烏克蘭。如今,美國已經同俄羅斯開展直接接觸、討論結束戰爭的問題,歐洲人和烏克蘭人深刻地感受到被「越頂外交」的滋味。尤其是美國副總統範斯在慕安會上的講話,對歐洲人來說是巨大的衝擊。

我在現場的一個直接感受是,對於美國已經表現出解決烏克蘭問題的想法或者說嘗試,歐洲人是非常的擔心、焦慮與失望。無論是大國小國,政治家、軍人還是學者,他們都不滿美國越過歐洲、烏克蘭與俄羅斯談判的做法。

不滿之餘,慕安會上歐方代表的普遍立場是,美國與俄羅斯關於烏克蘭停戰的任何決定,只要歐洲、烏克蘭沒有參與談判進程,歐洲人都不會接受。此外,所有圍繞停戰的談判進程,歐洲與烏克蘭都要求參與。在具體條件上,一些歐洲國家領導人堅持讓烏克蘭加入歐盟與北約這兩點「不容談判」,認爲俄羅斯沒有權力提要求。而美國國防部長海格塞斯已經表示,烏克蘭加入北約是「不可想像」,恢復到2014年之前的領土狀態也不現實。因此,歐美雙方在處理俄烏衝突的問題上,從出發點到原則都存在巨大分歧。

我也注意到,歐洲代表提出,歐洲自己需要反思哪裡做得不夠好、不夠快,要「多做少說」,應該主動地提出方案、推動解決問題,而不能等着方案送上門。

觀察者網:在本次會議上,歐洲國家就應對俄烏衝突提出了哪些具體的主張?存在哪些分歧?

姜鋒:首先,對於俄烏衝突的現狀,歐洲方面有許多憤怒、失望與抗議的聲音,但整體上並不存在一個統一的聲音。以部分小國領導人爲代表,第一種聲音認爲,不應該再猶豫或爭論,而是要給人、給錢、給武器,加大援烏力度、追求迅速打贏這場戰爭,只有這樣俄羅斯才肯談判,公正地解決俄烏衝突纔有可能。有的國家、主要是小國的領導人甚至提出歐洲要進入「戰爭狀態」「緊急狀態」。

另一種聲音則呼籲,歐洲需要趕緊組建軍隊,派往烏克蘭。但這裡又出現了矛盾,法國國防部長表示,可以派出軍隊,但需要有人提供空中掩護等配套支援,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只有等所有問題都安排好了,纔可以派兵去烏克蘭。這不像是去打仗,而是像去度假。現場也有不贊同建立歐洲軍的聲音,認爲歐洲根本做不到。

第三種聲音的代表,包括了德國基民盟主席、總理候選人默茨,他表示德國可以向烏克蘭提供「金牛座」巡航導彈,但條件是各國要在援助問題上步調一致、做好協調。默茨還指出,在加強歐洲自身安全防衛能力的建設上,僅僅靠投錢是不夠的,因爲各國的體制都不一樣,需要從根本上形成統一的安全制度。給人的感覺是,各種話都說圓了,都有可行性,但最後什麼也做不了。

本次幕安會的討論中再次凸顯了組建一支歐洲軍隊的迫切性。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發言時也非常不滿,他說,若沒有一支歐洲軍隊,就無法真正解決歐洲的安全問題。而如今歐洲唯一有實戰經驗的就是烏克蘭軍隊,且烏軍是「在無人機作戰領域全世界最優秀的軍隊」。澤連斯基認爲烏軍應該成爲組建歐洲軍隊的核心部分。

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15日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發表演說,強調烏方絕不會接受任何揹着烏克蘭、或在沒有基輔參與的情況下達成的和平協議。(路透)

還有部分國家領導人提出了比較與衆不同的觀點,芬蘭總統斯圖布就認爲,歐洲除了必須獨立自主、掌握自己的命運之外,也需要有一個時間上的概念。他不相信俄羅斯能夠像新一屆美國政府期待的那樣配合,很快解決俄烏衝突問題,認爲俄羅斯的態度會非常反覆,以至於將惹怒川普政府。因此,斯圖布建議歐洲要「保持定力」,要努力讓美國感受到,俄羅斯是不可信的,不顧歐洲人、烏克蘭人的利益追求停戰不可能成功。

如果最終呈現出這樣的局面,至少有一部分歐洲國家領導人認爲,川普還是會回到與歐洲合作解決衝突的這條路上。

觀察者網:美國副總統範斯在慕安會上的講話引發巨大爭議,將美歐之間的矛盾擺在桌面上。據您的現場觀察,這給歐洲代表產生了多大的衝擊?

姜鋒:確實是非常大的衝擊,歐洲代表普遍使用了震驚(shock)這個詞。他們知道美國的對歐政策會改變,但沒料到會變得如此深刻、激烈。這個講話動搖了跨大西洋關係的一個基礎,即共同價值觀。

範斯認爲歐洲的民主原則不對了,制度出了問題,說歐洲面臨的主要威脅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內部,來自於建制派害怕民衆自由表達的意志。這番話徹底地否定了歐洲的現行制度與民主質量,讓歐洲人難以接受。包括德國國防部長、德國總理都在後面的講話中做出反駁。

範斯的講話直接暴露出美歐之間的矛盾衝突,成爲了持續迴盪在慕安會現場的一個聲音。

觀察者網:14日,範斯還在慕尼黑會見了德國選擇黨主席魏德爾。結合馬斯克此前站臺歐洲「右翼」政黨的一系列做法,範斯的講話是否能代表美國推動歐洲政治「右轉」的一次「發令槍」?該如何評估其意義?

姜鋒:應該說,範斯的講話對歐洲現行的政治體制和政治文化產生了非常大的衝擊,對於歐洲政治的極端化趨勢形成了很大的推動力。由於社會分裂導致政治分化,整體上向右轉,近年來歐洲的民粹主義思潮聲勢突起,這是十分明顯的。

其次,這標誌着歐美關係將在較長一段時期內陷入摩擦,因爲暴露了雙方基本價值觀的不同,也就是處理彼此關係的出發點不一樣了。未來,川普政府更在意如何減少對歐洲的投入,同時獲取更大的收益。當中,比如雙邊貿易赤字的問題、國防預算的問題,美國都要求歐洲加大投入,自己則要獲得更大的回報。

第三個問題是關係到未來科技、政治和經濟發展的關鍵的高科技領域,特別是人工智能,美國視其爲維護全球霸權的核心利益範圍,支持本國高科技企業的全球擴張。而歐盟恰恰在數據保護、人工智能開發等領域設置了非常多的規範與限制。這當然有其道理,但在美國看來,是限制了美國技術權力的擴張,損害了美國利益。

所以在以上三個方面,未來四年裡歐美之間的摩擦會更加激烈,再加上現在暴露出價值觀的不同,相關矛盾可能會被進一步放大。

觀察者網:過去幾年,受俄烏戰爭衝擊、通貨膨脹影響,歐洲各國經濟普遍疲軟,導致社會陷入分裂、「極右翼」政黨崛起。在這個背景下,您認爲歐洲國家對於不顧財政困難繼續援烏的輿論支持還有多高?

姜鋒:一方面,歐洲認爲自己沒有選擇,因爲放棄援烏意味着全線投降,也不要再談什麼戰略自主了。所以歐洲是從戰略上、以關乎生死存亡的視角看待俄烏衝突。多位歐洲國家領導人在慕安會上都強烈地表示,歐洲需要保持戰略定力與戰略力量。一位烏軍參謀部的高官也警告,如果烏克蘭完了,那就意味着歐洲也完了。

迄今爲止,歐洲已經過於緊密地把自己的命運同烏克蘭的命運捆綁起來,導致很難後退一步,軍事援助烏克蘭成爲一個繞不開的選項。

但關鍵的問題在於,歐洲沒有自己的軍事力量,目前主要是依靠北約的安全合作框架,依靠美國的領導。所以今天歐洲口號喊的很響,但實際做事的能力非常弱。

我認爲短期內,歐洲自己很難在軍事援助問題上有比較大的作爲,有所作爲的話,也還是在美國領導的框架下進行。隨着戰況對烏克蘭越來越不利,一旦美國和俄羅斯開啓談判進程,且真的像歐洲人所擔心的那樣,沒有歐洲與烏克蘭的實質性參與——起碼在開始階段,歐洲也只能硬着頭皮接受。到那一步的時候,歐美關係會面臨非常嚴峻的考驗。

但是,局勢會不會走到那一步,還是要看川普政府的權衡,即他們是否要把美歐關係推向這樣一個矛盾激化的地步。或者,美國也可能以美歐關係爲威脅,要求歐洲配合、反過來逼烏克蘭接受停火條件,包括在領土方面的讓步、不加入北約,同時給予烏克蘭一些實質性的安全保障。最終這取決於美國的判斷。在解決俄烏衝突的問題上,美國畢竟是一個關鍵的力量。

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右)當地時間15日出席慕尼黑安全會議之餘,密集會晤烏克蘭、以色列和北約外長與多國政要。(新華社)

觀察者網: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在慕安會發表主旨講話並與多國政要會晤,金句頻出。中國聲音在這次慕安會現場引起了怎樣的反響?

姜鋒:中國聲音在這次會議上受到很大關注,在場的許多歐洲人士認爲,王毅外長的演講與範斯副總統的演講形成鮮明對比,一是中方表達出的善意,二是中方強調了維護以聯合國爲核心的國際體系,遵守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爲基礎的國際關係基本準則,這與範斯的孤立主義宗旨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能夠感受到,在國際局勢比較動盪的當前,美國副總統在慕安會上措辭強烈地「教訓」歐洲,明確表達與歐洲價值觀不一樣的觀點,美歐關係將面臨非常嚴峻的挑戰。在這個背景下,歐洲人越來越關注中國的政策、理念與行動,這可能意味着中歐關係獲得一個新的發展契機。

我們期待能夠抓住這樣的契機,進一步加深與拓展中歐關係的發展,除了雙邊關係本身,更要將其意義拓展到位爲全球秩序、全球治理髮揮更大的作用。也就是從真正的多邊主義的角度去看待、定義與發展中歐關係,我想現在也出現了一個時間窗口。

當然,也要看到,歐洲與美國之間的矛盾,無論是從國際間、文化上還是制度層面來說,某種程度上都屬於西方內部的矛盾。我注意到,在慕安會上的討論環節,對於美國減少在歐洲投入後、是否可以請中國來填補空間這樣的問題,與會的幾乎所有歐洲國家領導人都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所以從中國的角度來說,還是應該客觀、冷靜地判斷歐洲的發展趨勢,儘可能地從實際的角度推動中歐關係朝有利於雙方認知和實現各自切身利益的方向發展。不應該從中美關係或歐美關係的視角來定義中歐關係,這一點非常重要。

(本文來源:觀察者網,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 以上言論不代表旺中媒體集團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