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不語見千年

20世紀初，曾有日本學者斷言：中國已沒有唐代建築，要想看唐代建築，就得來京都和奈良。建築學家樑思成和林徽因聽後不服氣，幾經考察發現並驗證山西五臺山佛光寺爲唐代木構建築，填補了中國建築史這一空白。

地上文物看山西。中國僅有的3.5座唐構建築均在山西；元代及以前木構古建築佔全國80%以上；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數量居全國之首。

古建不語，沉靜在山野之中、巷陌之間，見證歷史、見證文明。而很多古建從業者、守護者，正用自己的方式，講述古建故事，共同見證今天、迎接未來。

沉澱之美

“遊客朋友們請做好準備，您將走過的是晉祠3000年曆史。”每當帶着遊客從樹齡3000年的周柏旁走過，太原晉祠博物館公衆接待部副主任蘇悅都會這樣描述，“周柏歷經風雨，雖然傾斜，但沒有折斷，至今生機勃勃，很是神奇”。

周柏旁就是晉祠建於北宋時期的主殿——聖母殿。殿前8根木雕盤龍柱，是我國現存最早的木雕盤龍柱。有兩條龍特別火：龍嘴張開，龍爪造型類似拍照時的剪刀手，成爲遊客爭相合影的網紅“比耶龍”。

蘇悅說，那是來自宋朝時的“耶”，一條是外向“E龍”，旁邊偷偷把左下肢伸出來的“點贊龍”是內向的“I龍”。

“90後”蘇悅，已在晉祠做講解近5年，她給不一樣的遊客帶來不一樣的分享。碰到帶小朋友的家庭，就用建築上的動物去激發孩子的興趣；碰到提前做好功課的遊客，就會與其探討歷史價值，比如聖母殿內保存着43尊宋代彩繪泥塑在我國雕塑史、美術史上佔有什麼樣的重要地位。

“美得不行。”蘇悅用太原話回答在晉祠工作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古建沉澱之美，也來自文化自信之美。

唐代著名浪漫主義詩人李白曾在晉祠遊玩，寫下詩句“晉祠流水如碧玉”。“孩子們到這兒一看，就理解李白的詩句是什麼意思了。”蘇悅說，希望通過有溫度的講述，讓文物鮮活起來，與大家一起在歷史長河中暢遊。

山西擁有2.8萬多座古建築。太原市文物保護研究院文博館員馬曉軍1997年就開始從事文物保護工作，已經調研走訪了約8000處古建。在他看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在山西都可以找到千絲萬縷的聯繫。以陶寺遺址爲例，280萬平方米超大型城址、神秘的朱書陶文、井然有序的禮制體系……展現了4000多年前中國早期國家形態的雛形，爲延伸中華文明史提供了重要實證。

“很多人問我，文物保護的意義何在？文物保護就是文脈的傳承，堅定文化自信，就是要把中國的精華繼承發揚下去。”馬曉軍說。

《詩經》用“如鳥斯革，如翬斯飛”描寫古建築的華麗：如鳥兒張開雙翼，野雞展翅飛翔，充滿生命力。當我們真正與古建築面對面時，會發現確實如此。比如，969歲的應縣木塔。樑思成曾這樣評價：不見此塔，不知木構的可能性到了什麼程度。“每一次去都很感動。”馬曉軍靜靜站在木塔前，看着眼前這座20多層樓高的建築，在風雨飄搖中堅挺了近千年，“想想覺得遙不可及，可它確實站在那裡，默默講述了一段悠久的歷史”。

或許這就是人們追問的“意義”。

古今交匯

很長時間，人們對山西的印象停留在“煤炭大省”。2024年，國內首款3A遊戲《黑神話：悟空》火了，也把山西古建帶“出圈”。隰縣小西天懸塑、高平鐵佛寺彩塑、朔州應縣木塔、五臺山佛光寺……建築、彩塑、經幢、石雕欄杆等在遊戲中高度還原，古老的建築終於以現代的方式驚豔衆人。網友直呼：“山西文旅，請一定接住這潑天的流量！”

山西啓動“跟着悟空遊山西”活動，爲遊客量身打造一系列體驗活動。旅遊機構上線團隊專線，聯合各大酒店、景區推出住宿、門票優惠以及文創好禮等。沿途路段和景區的標牌上寫着：恭迎“天命人”，歡迎古建愛好者。今年5月1日至10月31日，遊客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山西旅遊體驗，參與話題“跟着悟空遊山西”，還可以領取升級版通關文牒，並免費蒐集AR城市印章。

今天的遊客，已不滿足於拍照打卡。許多人有備而來，看過紀錄片和書籍後纔出發。爲了給遊客提供更深刻的“沉浸式”體驗，蘇悅的師傅——在晉祠工作17年的晉祠博物館副館長邱萍，帶着年輕講解員們一起策劃了豐富多彩的遊園項目。

晉祠是天然的研學課堂，被譽爲中國古代建築的博物館，包含了宋、金、元、明、清、民國時期的98座古建築。今年“五一”假期，晉祠博物館迎來參觀熱潮，累計接待遊客15.92萬人次，同比增長16.92%。

通過動態展演、文化互動體驗、傳統工藝課堂等形式，讓遊客在移步換景中感受晉祠魅力。講解員身着漢服化身“文化使者”，在聖母殿斗拱飛檐間探秘宋代《營造法式》，於魚沼飛樑十字形橋體中解碼“立交橋鼻祖”的智慧；水鏡臺上，千年的戲臺至今仍在上演經典曲目；青少年社會實踐教育基地內，孩子們用陶土捏製侍女像，用掐絲琺琅勾勒難老泉景緻，感知文化傳承。

除了知名度較高的晉祠、平遙古城等，山西還有很多小衆景點。馬曉軍從2008年起在網絡上錄製解讀古建密碼的視頻。“我想換一個角度，把更多隱匿在鄉村但含金量又很高的古建築，通過線上課程進行新的傳播。”他還錄製了專題講座，把《黑神話：悟空》中涉及的山西27處古建進行詳細梳理。

線上課程也會進行線下轉化，馬曉軍設計了不同主題的研學路線。比如，壁畫之旅，包括永樂宮和廣勝寺壁畫；彩塑之旅，包羅晉東南沿線的唐、宋、元、明塑像。接下來，他將做石窟文化的研究路線，從大同雲岡石窟、太原天龍山石窟、晉東南羊頭山石窟，一直到河南鞏義石窟、洛陽龍門石窟，探尋北魏鮮卑王朝的傳承。

“文物推廣應該是聯動的。不是山西就只做山西文旅，而是與周邊的河南、陝西等省份攜手形成一條文化縱貫線。”這是馬曉軍的願望。

未來模樣

“山西古建的確火了，但保護難度在無形之中也增加了。”這是馬曉軍最關心的事情。爲什麼“國保”鐵佛寺這麼多年沒有開放？就是因爲塑像特別密集，受場地條件制約，不具備開放條件。在《黑神話：悟空》“出鏡”之後，面對網友日益高漲的呼聲，鐵佛寺限流開放。馬曉軍提醒，遊客在參觀時要避免使用閃光燈，避免用手觸摸文物。任何微小的舉動，可能短期看不到變化，但隨着客流量加大，會對文物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如何在發展與保護之間找到平衡？數字化手段是一種新鮮嘗試。

“壁畫的內容包含了古代社會的農業、科技、繪畫、音樂和舞蹈，不能只像標本一樣簡單封存，要通過高科技手段讓年輕人理解壁畫，文物纔有價值。”太原科技大學設計與藝術學院院長、教授趙建中，帶領學生研究壁畫領域的文化遺產創新設計，“最震撼的壁畫在永樂宮，我們去學習臨摹不止10次”。

在壁畫觀摩過程中，爲了保護文物，觀衆並不一定能全方位觀察到細節。逐漸興起的數字化技術爲壁畫復原和保護提供了新思路——建立壁畫基礎數據庫。山西省文物局、山西省文博集團、晉之源文化藝術有限公司等機構和平臺利用高清晰掃描、720度全景攝影、三維數據採集技術，爲“脆弱”的壁畫建立數字檔案，讓人們仍能身臨其境看到文物如今的模樣。趙建中建議，接下來要探索如何利用好數據庫，將其轉化爲文化研究和文旅展覽的有效資源。

越來越多的古老傳奇有了數字影像。在晉祠，宋代的建築內禁止用電。爲了提高遊客觀賞體驗，晉祠採用3D掃描技術還原館藏珍品的樣貌。“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讓文物走下高臺。”蘇悅邊說邊打開手機演示，在公衆號內，遊客可以“近距離”看到動態旋轉的宋代彩塑與楹聯匾額的細節。

在應縣木塔，遊客可以通過VR的方式模擬登塔。同時，爲了對木塔進行科學精準監測，AI智慧應縣木塔2.0項目引入了智能六足機器狗來執行智能掃描建模的任務。

細心的遊客會發現，晉祠的雕塑、石碑、古樹並沒有用玻璃罩進行保護。“千百年來文物已經適應自然環境，額外的裝置反而會破壞原本的溫度和溼度。”邱萍解釋，晉祠堅持“最小干預”和“修舊如舊”的原則進行預防性文物保護工作。如果通過少量或局部干預能解決問題就不去大面積干預。少量或局部干預不涉及揭頂、大木結構維修等，僅涉及屋面勾抿和瓦件局部補配、局部酥鹼牆體及地磚剔補等。

一樑一柱、一筆一畫，做好文物保護修復工作，需要一支強有力的專業化人才隊伍用心雕琢。“壁畫修復人才缺口確實比較大。”趙建中坦言，幹這一行要耐得住寂寞，學生畢業後繼續從事相關工作的並不多，高校可以與有修復資質的文博企業進行聯合人才培養，推動師資力量與數據庫平臺的共享，帶動產業發展。

還有更多散落鄉野之間的文物令人揪心。馬曉軍在調研時發現，山西文物基數大，28027處古建中有531處是“國保”，其他連“市保”“縣保”都算不上，但這並不代表文化價值就低。比如只有村裡幾個人維護的村廟，面臨缺少資金、管理責任人不清晰等問題。

“每當雨季來臨，我就擔心會導致低等級文物坍塌，裡面的塑像壁畫再精美，也很難保留。”馬曉軍希望通過微薄之力，喚起更多人對古建的關注，“文物保護不是欣賞就夠了，而是經過我們這代人努力，讓更多後代人看到這些文物的存在”。

現在，爲保護木塔結構安全，應縣木塔只開放第一層。即使如此，遊客不顧路途遙遠也要來看一眼。一個遊覽的小朋友發問：“沒有一根釘子，木塔是怎麼建起來的？”講解員回答：“就像你玩樂高積木，層層斗拱榫卯咬合拼接而成。”“木塔斜了，怎麼辦？”“專業人員正在對木塔進行監測和研究。”……在小朋友好奇的眼神中，應縣木塔，正迎來下一個千年。（作者：吉亞矯 來源：經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