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予我們活下去的理由─聯合報文學大獎高峰對談側記
聯合報文學大獎贈獎典禮暨高峰對談來賓合影:作家陳雨航(右起)、學者石曉楓、大獎得主阮慶嶽、聯合報執董項國寧、詩人陳義芝、小說家童偉格、聯副主任王盛弘。(圖/本報記者黃義書攝影) 黃義書
主持:楊佳嫺
與談:石曉楓、阮慶嶽、陳雨航、陳義芝、童偉格(按姓氏筆畫序)
側記:蕭宇翔
一、保留在一個距離之外
2025年9月21號午後,本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阮慶嶽與數名重量級作家、學者,展開高峰對談。正是在這樣一個災難的紀念日,在以文學爲重大任務,深入觸及社會,贈予榮譽的典禮上,一場深刻的答辯展開了。隨着談話的進行,我們或許才終於慢慢體認到,真正值得被書寫的,往往不是對談之間,相互詰抗,辨證後的相對結論,或絕對無言。而仍然,是那些未被說出,卻在領空持續盤旋,幽微話語的裂痕與空缺。而這些裂痕、空缺竟是文學的本質,唯有透過文字的觸及(而不是話語的來回),或斟酌或率真,如白鷺的爪印,不畏斑駁嶙峋,才足以摸索這個世界,青苔般地生長,攀爬,堅定地撫觸,這廢墟般的世界。高峰對談理應是一場「榮耀的會晤」,但我所看見的,或許是一羣作家仍試圖在這寰宇廢墟之中,撿拾殘破的瓦片和玻璃,置於光線下檢驗,一些文明的痕跡,重建的可能。語言依然有重量,寫作仍然值得,這樣的信念,若非得來不易,至少,也不是觸手可及的。
主持人楊佳嫺開啓對話的方式,有如大理石雕刻法,竟以刪去之勢,勾勒出了阮慶嶽的輪廓:「存在主義、鄉土性、魔幻寫實,這些切入點是常見的論點,你是否同意?或你有意排除特定議題性的書寫?」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即便後現代已去久矣,在當代,這仍然是一種挑戰──針對阮慶嶽,也針對當代寫作者究竟還能不能脫離話題框架而存在。
阮慶嶽一向說話緩慢嚴謹,樸實而謙遜。降低的語速若非猶豫,至少也可以說是一種篩選,彷彿每句話在說出前,都必須通過誠懇的檢驗,確定語言不是空殼,完全發自本心,才肯放行。即便他只說:「有人評論是非常有趣的,深深的期待,又深深的恐懼。」若非親眼見他言說,或許容易被誤解,但他坐於臺上的姿勢──背部向後靠緊、雙手相扣於腹前──使人感覺那不是客套之詞。他說,他相信文學有一種崇高性,但那崇高不是來自神學,甚至並非形上學,而是來自寫作者對語言的負責。
他說:「文學讓我們與前人與後人銜接。你要交棒,你要知道,在文字的洪流大川,不是隻有你一個人。」這不是一般理解上的「文學傳承」,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爲一種寫作的倫理宣言──寫作並非自我表達,而必須,向不可言喻、無法計量之物負責:時間,以及人類,或者說,時間中的人類。「有沒有一個超越我們存在此刻的這個時空?而去往更廣大的時空?」他說:「雖然包圍你的是此刻的現實,但或許,你是要把棒子接住,並傳遞下去的那個人。」阮慶嶽的語言,無論是口語或書面,經常以問號作結,沒有口號可言──卻始終有種冷硬的線條感,彷彿粗獷派建築。這也令人聯想起一股史詩、悲劇色彩:望向長路,知道一切不可避免。
當對話延伸至「時代與文學的關係」時,楊佳嫺提到,這可能是一個泥沙俱下、衆聲喧譁、快速流轉的時代。阮慶嶽對此則表達,這多少是有一點危險的,然而「作家必須把自己保留在距離之外」。這句話帶着一股違反直覺的清醒,換言之,在資訊爆炸的當代,並非「貼近真實」纔是真誠。諾獎詩人布羅茨基曾言,藝術並非反映現實,而是創造現實。作家木心則常說作家與真實世界,乃是存在一種「互爲掩映」的關係,與此說亦若合符節。因爲,沒有距離的書寫,常常可能淪爲即時情緒的反射,而非文學。距離,在當代,或許是一種寫作倫理的實踐。
「我把自己保留在一個距離外。作家有他自己的生命節奏,與現實節奏不同。不能被現實節奏帶走,但也不能對現實境況完全沒有了解。堅持自我的節奏與信念,但仍每每在問,值得嗎?我相信的事情,真的存在嗎?」他說,落實到實際寫作上,假若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每天的節奏、狀態是什麼,速度感是什麼──空出這個節奏是要付出代價的。但這不代表與時代脫節。
二、不夠狠心,小說就完蛋了
當主持人楊佳嫺拋出「寬恕、罪與愛」這個抽象卻沉重的三角命題時,童偉格加入了對談,但並未前往傷感層次,而是以另一支槓桿,支撐起,或者說拆開了阮慶嶽小說中關鍵的一部分──家庭。他指出「東湖三部曲」中的家庭「並非血緣情感的共同體,而是「一羣湊在一起的陌生人」。一般的家庭書寫總帶一種隱性的前提:家庭是傷痛的來源,是不可修復的一切起點。而童偉格則說:這裡沒有歸屬,只有偶然並置的人類。他用「耦合家庭」這個來自舊俄小說的概念,引出阮筆下的家庭結構──那些人彼此相處,但彼此不能真正理解;他們共享日常,卻無法共享真相。家庭,在阮的小說中並非安居之所,而是存在的碰撞,有時佯裝爲相安無事,實則暗潮洶涌。
這偶然聚集在一起的家庭,童說:「角色在日常生活時,是一套話語,但討論信仰或內心獨白的時候,卻是另一種語言風格和層級。由於我們一切情感記憶都是離散的,我們所擁有的,也就只是無可言說的此刻。」因此,童偉格認爲,我們要具備文學性的語言,纔有辦法召喚所有離散的過往。這兩種語言:日常生活孤獨,與個人內在的困頓──竟然交互出一種孤獨與優雅。此評語之準確──也由於阮的小說語言從不誇飾,從不氾濫施捨情緒,也不催促讀者哭泣。在他的小說世界裡,真正的悲傷或許是無淚的。
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當中,阿萊莎,正如阮慶嶽《凱旋高歌》中的凱旋,是疏離的純善者,不太適合生活在俗世,因爲他們沒有欲求,沒有激情,也不懂得透過示弱去換取些什麼。他們是這樣透明。對此,童偉格思索着,小說應該要有後半部:阿萊莎找到超越性,突然知道怎麼面對這個世界──但並沒有。而阮則是讓凱旋消失,失蹤。童好奇的是,阮會如何讓純善者找到道德力量,且能夠快樂地生活下去?
面對童的提問:「純善者是否能存活於小說?」阮的回答是──純善者無法形成小說。他說,一定要有慾望,貪念,有惡,他要受難併成長,纔可能構成一個人物。「然而,我寫出了一個純善者,卻不忍讓他受難,於是,就讓他消失掉了。」他說,正如《紅樓夢》中賈寶玉最後也消失掉了,純善者無法被放入這個世界,但我們仍然需要純善者的存在。「我不夠狠,我必須非常無情,忍心讓角色走入深淵。如果不夠狠心,這個小說就完蛋了。」這樣的純善者,能否在沒有惡的念頭,卻做出惡的事情,並遭受磨難呢?阮慶嶽的結論是:我不夠絕情,沒有能力將一個純善者完全書寫出來。
與其說這是謙遜,不如說,我們深深感受到了一個小說家,對於虛構一事,也有如許龐大的責任感。他承認,寫不出真正的純善,因爲那需要作者,對角色執行徹底的拆解、拋擲、重構,而在筆下伊時,角色與靈魂,真實與虛構早已難以二分了──我們或許會忽然意識到:寫作者並不是在征服世界,而是透過虛構,在與自我的人性,人性中的軟弱之處搏鬥;每一個字,都是在與自負、自責、自省肉搏後的痕跡,果真是不畏斑駁嶙峋。
小說家要做到何等地步,纔算是足夠狠心呢?圍繞着宗教、夢境、庶民生活這幾個題材,陳雨航接住了話題,他說,很少有人真正以宗教爲內在結構來寫小說,即便寫了,多半流於象徵化、附加性的宗教意象,卻沒有進入真正的核心。但阮的小說較不一樣,他並不用宗教作華麗的附會,而是真正滲入人物的存在。至於夢境?他說:「阮的小說讓人懷疑,他可能比我們任何人都更認真對待夢。」夢在他的文本中不是離奇的幻象,而是以一種極爲調和的方式被彰顯出來。
「二十五年前,我關掉建築事務所,打算正式開始長篇小說寫作。」阮說:「那時我把稿子交給陳雨航,他二話不說就出了。」楊佳嫺將話題轉向出版經驗,問陳雨航:「你收到稿子時的感覺如何?」陳回答:「很簡單,我早上看完,傍晚就決定要出了。」出版人有時也是個狠人。
三、可能發生,
未必是曾經發生的真實
談到《銀波之舟》,石曉楓表示,她一拿起書來就放不下來。「我不想界定它的文類,結尾寫得太好了。」她也提及《黃昏的故鄉》極善女性形象的描寫,從前現代的鄉土一路走來,展示了鄉土小說的另一個高度,奇異的筆調,弔詭的聲腔,一方面極爲庶民,對話十分接地氣,語言又獨具個人性──如「出現來」、「再次發生去」,非常文氣,有股形而上的哲思氛圍,卻毫不違和,能無縫接軌。
「我的父親是基督徒,母親是佛教徒。」阮慶嶽說:「她會偷偷燒香唸佛。這是小時候就有的辨證。我同情我母親的躲藏。她是一個敏感體質的人,宗教確實存在,且有奇異的力量,這是我成長時,就已深深感受着的。」他補充了一句:「我很喜歡觀察鄰居的媽媽、母親,她們充滿魅力。」
談到與七等生的異同之處,阮慶嶽迴應:我沒有覺得自己和七等生非常像,他有種冷卻、乾燥的句式,而我的句法,其實也受陳映真語言中的委婉所影響。「和七等生相處,我們也不會討論文學,都在聊些別的事。」從互動裡,阮直言,他的確感到七等生非常在意別人看待他小說中的宗教信仰。他也鼓勵過七等生,可以嘗試書寫父親,完成一部長篇小說,直面心中的課題。「但他一直繞掉這個主題。最後他沒有寫。」
陳義芝談起阮慶嶽,表明在這個資訊混亂龐雜的時代,非常驚異於阮的表達。「我讀《銀波之舟》,印證了非常多文學的原則。」他說,阮提及自身記憶力奇差,但是爲何他能書寫?因爲文學本身就是虛構,以想像力塑造栩栩如生的時空,讓人感動於文本里的真實,甚至不必過問現實的真實。將冰山之下,不爲人知之物,以書寫彰顯,的確是生命的再造。他提到,阮的書寫筆法有時像是自傳散文,以完全的坦承,交奉,將角色的驚慌忐忑,無言抵抗,頹唐喪氣展現出來,他完全入戲,的確,是以生命在寫。另一方面,阮的小說有「超體驗」的特質,充滿冒險的旅程,不只是個人的、形色的,更是將夢境,日常,出入虛實,內心與外表,過去與現在都能喃喃道述,以心理分析,如洋蔥剝瓣,語法特殊,能抒情又善敘事,互涵互涉,達到「非單一指涉」,使情節與心理立體起來──哀傷與快樂,荒唐而嚴肅,期待又失落,都同步涵容。
「阮慶嶽的小說,如同奧古斯丁的《懺悔錄》這部自剖文學的代表,不斷向內挖掘,探求真實,發覺我們多半是假面,沒有深度。而當我們的軟弱、脆弱、黑暗,變成了公衆性的──見識到內在長長的隧道,異常幽深之處,這其實,足可爲散文作一個榜樣,回答了真實與虛構的問題。真實如果沒有同情心、感受力,那麼真實可能是不夠的。阮寫出了可能發生的,而未必是曾經發生的真實。」陳義芝說。
對談的最後,童偉格援引了不在場者,評審王德威的一段話:「我們應該審酌美學的方式,看待阮小說中的神學話語。關於神性有無的省思,神性是什麼,不論信的是什麼神。從美學角度看待那些宗教辨證──玄奧,其實是日常的形式,不是超脫救贖,而是美學上的合情合理,給予我們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