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緯度地區 森林紮根得花幾千年

尋找北極森林線(行路出版)

在高緯度地區的自然造林,突然變明確的時間尺度其實令人心驚。就算氣候狀況適合,一片森林也需要花上幾世紀,甚至幾千年才能紮根,而且土壤、降雨和擾動率必須都配合一致。

如果任由自然自行運作,樺樹會是適合在這裡生長的樹種。樺樹或許會改善土壤,或者利用火燒,好爲針葉樹開路,但時候還沒到。雖然試驗林裡的針葉樹在羅森文吉的松樹之後才加入,目前似乎健康而欣欣向榮,不過試驗林缺乏更新能力,也成了反對此類計劃的論點依據——少了人類的介入或干預,這些樹木無法自己繁殖。樹木終究會成爲山坡上的遺蹟,最後由別的東西取而代之。

船隻繞過峽灣盡頭,遠離光禿禿的灰色碎石坡,轉向了壯麗的南方景緻——雷雨、羣山、積雪、冰層與海洋。蘚苔、莎草和樺樹的天然棲地在某個高度與坡度止步。山坡上出現了一片片完美均勻的綠色區塊。在這些被褐色與灰色包圍的迷你田野裡,牽引機在不可思議的角度緩慢爬行,收集捲起的龐大幹草捆,堆成黑色塑膠金字塔。峽灣的牧羊人在爲冬天儲備乾草,就像他們的北歐祖先一千年前在那片田野裡做的事。南格陵蘭這些年的原生樺樹林那麼少,正是因爲全被維京人砍了——這也是種植試驗的部分理由。

我們回去的路上,嘉吉想去寄個郵件。納薩爾蘇瓦克的峽灣對面,是比較古老、人口比較稠密的村落——卡西亞蘇克村。美國人在二戰時來到這裡,在峽灣中央畫了一條線,禁止當地人跨越。現在有一艘龐大的遊輪橫過那條線,黑色船體閃閃發亮,船上飄揚着法國國旗。充氣船載着乘客,從水上飯店穿過毛毛細雨把人送到對岸。嘉吉小心控船繞過,我們停泊在一艘生鏽的舊貨船旁,一輛堆高機正從貨船上卸下可樂、啤酒、衛生紙、糖、奶粉和水電材料。除了因紐特人靠着土地生存過一段時間,之後跨海遷徙到對岸加拿大生活比較輕鬆的區域之外,格陵蘭從來未曾自給自足。要在這裡生存,困難、寂寞又花錢。

外觀破爛的房子在海港上搖搖欲墜。其中一座院子裡,一隻被繩子繫着的狗兒轉着圈圈,上方的繩子晾曬着北極紅點鮭,魚頭用樹枝串了起來。另一座院子旁,一匹繫繩的馬兒在海岸上方的草地上吃出一個完美的圓。嘉吉消失在小餐館兼郵局裡,留我一個人端詳加油站——一個貨櫃屋搭配兩座自助加油機,再連到一臺自動櫃員機。遊客正往上面山坡的北歐遺蹟而去,那裡現在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了。維京人用石頭圈起的小型田地以及剛修剪過的草點綴着這段海岸。一名農人裹着帽子、圍巾和油布雨衣,駕駛着四輪摩托車轟隆隆超越我。四面八方的山和黑雲融爲一體,掩蓋了天空。

最南方的農場有着最大片、最翠綠的田地,那是辛勤工作、從石頭和凍原當中開拓出來的成果。一捆捆乾草被淡綠塑膠布包好,整齊排放。一間白色農舍鄰近着藍色農舍和穀倉區,其中一側被一排獨特而顯眼的樹木遮掩住。田地緩緩起伏,連向下方的海灘,有輛車被丟在那裡任其生鏽毀壞。這是布拉塔利德農場,爲紅鬍子埃裡克之妻緹約希爾德所有。紅鬍子埃裡克是格陵蘭最早的殖民者,在公元九八二年建立了這個聚落。將近一千年後,這裡成爲新探險者來重建格陵蘭牧羊業的地方。奧圖.弗瑞德克森是先驅,一九二四年在丹麥政府的支持與鼓勵下,和家人來到這裡。

奧德的孫子現在和他的格陵蘭妻子住在藍色屋子裡。愛倫眼神柔和,留着一頭剛毅的短髮,眼鏡很有型。她身穿黑T恤、黑長褲,看上去不像個牧羊人,倒像是斯堪地那維亞建築師。她的屋子佈置帶着慣常的丹麥現代主義風格——金色的木頭與玻璃,唯一的例外是一張看似由漂流木做成的木桌。

「格陵蘭式復古。」她哈哈笑。

在木材進口之前,愛倫的祖先仰賴來自西伯利亞的漂流木。這些樹木被冰凍在冰裡,然後被冰山釋放出來,藉由「波弗特環流」這種氣旋流,一路向南漂流到格陵蘭東海岸。

雖然波弗特環流正在逐漸減弱,但仍然在北極周圍逆時針轉動。環流帶來的木頭主要是西伯利亞落葉松,爲工具、滑雪板、帳篷支柱和房屋提供大量木材。現在衝上峽灣海岸的漂流木變少了,愛倫覺得或許是因爲西伯利亞的砍伐活動影響,或者是洋流改變,也或者是海冰在更遠處破裂,把漂流木帶到北大西洋,而不是峽灣的天然漩渦。這其實可能是這裡有人定居,形成聚落的最初原因——世界另一端的樹木,在這個最不宜居住的地方支持着生命。

愛倫跟我說起卡薩蘇克的故事,卡西亞蘇克村的名字就是向他致意。卡薩蘇克是個孤兒,有一晚他趁着大家熟睡時,從海中搬起一大塊漂流木。隔天早上大家發現了這塊漂流木,然而沒人擡得動木頭,也沒人明白漂流木是怎麼被搬離海岸線那麼遠的。這羣人意識到:他們之中必定有個非常強壯的人,卻不知道正是那個孤兒。愛倫還說了其他故事,比較近期,但也發生在美國人到來之前:她丈夫的祖父告訴她,越過水域前往納薩爾蘇瓦克,可以在樺樹灌叢裡找到枯枝——那裡曾經生長着一片截然不同的森林。她還告訴我,現在遮擋了窗前景色的樹木,正是源於阿拉斯加樹木的種植計劃。四十年前,她和丈夫把雲杉種在窗前可以看到的地方,然而他們不曉得樹木會長到比房子還要高。

但她現在擔心的不是木材稀少,而是雨水短缺。我指着窗外彷彿鞭笞着峽灣的雨勢,她悲慘地微笑。「太遲了。」(三之二;摘自行路出版《尋求北極森林線》)更多精彩內容請下載《翻爆》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