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人生--直到謝幕爲止
金惠子說，「演戲不是職業，是人生，是我的一切。」（新經典文化提供）
金惠子在《如此耀眼》的劇照。（摘自網路）
韓星金惠子（左）與元彬曾以《非常母親》進軍坎城影展。（本報資料照片）
韓國資深演員金惠子近期出版演技生涯自傳《感謝人生》一書。（新經典文化提供）
在電影《彩繪心天地》中作畫的主角莫德．路易斯（莎莉．霍金斯飾）說：「我喜愛窗戶，飛過的鳥兒與蜜蜂，每次都是不同的。」
我經常透過三樓的房間窗戶望着隨風搖曳的樹葉，每天樹葉搖曳的身姿都不同。我會靜靜坐着凝望與昨日不同的姿態搖曳的樹葉。或許在他人眼中像是在度過無意義的時光，但我喜歡樹葉將身體交給微風后舞動的模樣。
某個風起的日子，我往窗外看，細小玲瓏的草葉隨着風雨不住晃動。那時我正好播放巴哈的音樂，隨着風雨從這側倒向那側，又從那側倒向這側的模樣，看起來猶如配合巴哈的音樂舞動似的。我經常擁有那樣的瞬間，每一次都會感受到幸福盈滿胸口。在《如此耀眼》中，有一幕是兒子對罹患失智症的我如此問道：
「媽媽什麼時候最幸福？」
我回答的不是什麼富麗堂皇的幸福，而是日常瞬間的幸福。
每天晨間我會給鳥兒喂飼料。雖然五點半就會習慣性地睜開眼睛，但不能給得太早，所以就等到七點再打開陽臺門出去，爲鳥兒撒下米粒，也在漂亮的碗盤內裝滿水。一羣麻雀會事先在樹上等待，然後趕緊振翅飛下來。只要呼吸稍微用力一點，牠們就會瞬間飛走，因此我關上陽臺門走進家裡，屏息靜靜地觀望。我也曾試着數鳥兒的數目，最多的時候數到十七隻，凌霄花的枝頭上也有，大夥兒全都駐足以待。
要是我晚點纔出去，牠們就會唧唧喳喳地發火，要我趕緊給牠們放飯。
也有兩隻鴿子跑來湊熱鬧，牠們個頭大，一隻鴿子就把十隻麻雀的飼料給吃光了。我覺得牠們太囂張，喃喃自語道：「小鴿啊，別吃了，快走吧。」不過牠們彼此之間不會爭吵，就算鴿子來了，麻雀們也不閃躲。要是下午我被吵得受不了，出去陽臺一看，會發現早上沒來得及趕上的麻雀跑來了。牠們唧唧啾啾地叫個不停，大概是想着，早上沒吃到飯，叫個幾聲，人類就會給飯吃了吧。
除了每天報到的麻雀與鴿子，最近連喜鵲也飛來了。我說：「好好享用，拉屎就到其他地方去好嗎？」我悄悄地對新來的喜鵲說：
「別擔心，多吃點。」
最近山上的喜鵲一下子暴增許多。
不知爲何，在我們家孵化的山雀飛到一半卻墜落死了。我看了心裡很不好受，便用繡球葉包上幾層，找個庭院的角落埋了起來，又擔心狗兒們會扒開，特地到前山撿拾了大大小小的石子放在上頭。鄰近的山雀彷彿都齊聚一堂似的，許多隻飛來在樹頭上觀望。原來要是孩子夭折了，鳥兒也會聚集起來哀悼啊，我既吃驚又心懷感謝。
我們家的牆很矮，爲了讓狗兒欣賞外頭的世界，擺了張可以跳上去的椅子，因爲狗兒喜歡觀望路過的人。有時我坐在那張椅子上時，經過的小學生們會問道：
「哪一隻是雲朵？」
他們是爲了向我搭話才問的，我告訴他們：
「牠是雲朵，牠是多來。」
我很喜歡跟年幼的孩子們說話。回顧過往，我好像總是與過於機靈的人保持距離。我會和狗兒、來來去去的小學生，與那些純真的存在對話，所以我有很多小學生朋友。孩子們會在牆外主動攀談，向我打招呼。
有回我帶雲朵出去散步，忘了帶鑰匙，幫傭阿姨正好外出了，我進不了家門。那時是嚴冬，天氣冷極了，我抱着雲朵坐在家門前的階梯上。把雲朵抱在懷裡之後，感覺沒那麼冷了，小小的生物和我分享彼此的體溫，就這樣幾乎坐了半小時。後來路過的鄰居青年見到我，轉回頭問我：
「您是因爲進不了家門嗎？要不要我翻牆過去替您開門呢？」
「謝謝你。」
大家都認得我這件事有時令人不便，但有許多時候也令人感激。
家前有棟多年的灰色磚房，我以那戶人家爲背景種植了紫玉蘭。我去印度孟買時，曾見到紫玉蘭以印度的青灰色天空爲背景綻放得嬌豔欲滴，美不勝收。我忘不了它的姿態，因此種了紫玉蘭。它開花時實在太美了，可是那戶人家換了主人後重新整修，換成紅磚房，這下慘了。幸好三樓我的房間窗戶外、在最高的枝頭上綻放的三朵是以藍天爲背景，依然出落得十分美麗。
人也跟花草樹木一樣，會隨着背景時而嶄露頭角，時而黯然凋謝。我瞭解到特別是如紫玉蘭一樣主色鮮豔的花朵，在它的後頭或旁邊有什麼相當重要，人亦是如此。以紅色磚牆爲背景矗立，自然就看不見紫玉蘭的花朵了。
現在居住的房子蓋好沒多久時，柳時和詩人替我找來一棵櫻樹，種在廚房窗戶能望見的地方，因爲從那兒看出去的風景有些寂寥。那棵櫻樹倒也特別，它不像其他櫻樹長得挺拔高大，而是長到大約我身高的兩倍左右就不再長了，反倒往兩旁一點一點伸展枝椏。所以每年春天我都會坐在餐桌前，望着如喜訊般盛開的櫻花。花朵，無論春夏秋冬哪個季節看到，都猶如一封喜訊。
到了春天，庭院的堇菜會在矮處慢慢蔓延開來，牆前的迎春花則是早早露出澄黃明朗的臉蛋輕輕搖擺。杏樹與櫻樹長出了圓呼呼的嫩芽，彷彿一伸手觸碰就會迸裂似的。我在西橋洞與延熙洞住了五十年，除了拍攝之外幾乎足不出戶。因爲討厭離開這裡，要是有誰約我在江南見面，我甚至會突然討厭起那個人。
我將詩人莉澤特．伍德沃思．里斯（Lizette Woodworth Reese）所寫的〈對人生的小小讚歌〉這首詩貼在牆上，偶爾朗讀出聲。
活着是喜悅，藍天是喜悅
鄉間小、滑落的露珠是喜悅
天晴後雨，雨過天晴
生之路即是如此，
直至我們的人生終結爲止
唯一該做的，是無論位處高低
都努力茁壯，靠近穹蒼
我很喜愛杏花綻放時。大樹上綴滿小小的花朵，站在遠處觀賞，會透出淺淺的粉色。先是帶給人約莫兩、三天的幸福，之後隨着我們沒察覺的微風嘩啦啦凋謝。
就連幾乎感受不到重量的小巧鳥兒坐在上頭，也跟着一屁股滑落，彷彿比雪花更輕盈、指甲般大小的蝴蝶成羣翩翩落下。緊接着是紫丁香上場。爲了讓枝椏探出牆外，我種了許多紫丁香，想讓經過的人們感受到幸福。行人時而會摘下一段枝椏帶走。
兒子曾經帶回一隻拉布拉多犬回來養，可是狗兒的身軀龐大，在庭院來來回回時把花朵都給踩死了。傷心的我哭着把這事告訴了柳時和詩人，詩人說：
「請把那孩子當成是會到處走動的花吧。」
啊，原來要這樣啊，我得把那孩子想成是花啊。我因此轉換了心態，心情也好轉了一些。可是有花會拉出這麼大一坨屎的嗎？對此，詩人什麼話也沒說。
我原本就不喜歡華麗大牀。畢竟是我一個人要躺的地方，所以訂做了一張小牀使用。那是一張底下可以收納、很樸素的牀。自家車開了十五年，後來不再開了，許久前就一直停放在車庫。就算有人想開也只會衍生出更多修理費，因此誰也沒去開那輛車，外出時我都靠計程車移動。
沒有車，我也不以爲意。在他人看來，從自家車下車看起來纔有派頭，但我就算搭計程車也不覺得有問題。看到我從計程車下車時，大家的確都會受到驚嚇，然而我想以我的作風、坦蕩蕩地活着。裝做自己不是的樣子，反而更累人。
只有在練習戲劇時，碰到不太理解或臺詞背不太起來時，我會專注其中。我認爲，被認可演技精湛，是身爲演員的最高榮譽，此外別無所求。當我與這世界告別時，人們會以我演出的作品來談論我，不會用我穿過什麼衣服、以什麼車子爲交通工具來評論我。當然，人們也不會以我擁有多少資產、有多成功來評價我，而是以我付出多少愛來評價我。
上了年紀這件事真是奇怪，怎麼會所有人都遇上呢？世界上最美之人、最不起眼之人、富人、窮人都逃不了，所以每當想到「啊，這就叫做上了年紀啊」時，多少會感到有些哀傷，也有些喜悅。
大概是夜裡無法安然入眠吧，有時不安感會悄悄襲上心頭，也有心生寂寞的時候。撇開年紀不談，這是任何人在人生中都會碰上的情緒，但我會告訴自己：「此時一定有人正惦記着我，在創作劇本、構思作品。」藉此擊退那分不安感。雖然不知道往後會演出什麼樣的作品，但我希望能品行端正地活到生命的終點。我在書桌上的月曆上寫着：「端正地活到最後一天。」當我感到疲倦、嫌麻煩，以至於披頭散髮地躺着時，會想起「不，就算沒人看見，我也想展現端正生活的樣子給自己看」，然後振作起來。我想要這樣。
我認爲演員就連貼身衣物也要搭配得宜。我可不想哪天突然發生意外或死了，醫院或別人在替我打理身體時丟了自己的臉。每當我嫌麻煩時，就會用這種想法來督促自己穿戴整齊。
上了年紀雖是件淒涼的事，但身爲演員，沒有什麼比活着期間不斷有事讓我奉獻自己更讓人幸福的了。經常有人問我會不會想重返年輕時期，那聽起來就像在問我想不想重新經歷一切的煎熬與痛苦，因此我總笑而不語。
幾天前，我在整理庭園時摔了跤，連忙抓住一根紫丁香的枝椏。我被石頭砸出一個大傷口，那一刻我卻不自覺地說：「上天啊，謝謝禰救了我一命！」要是我沒及時抓住紫丁香枝椏，恐怕就要摔成重傷了。
我竟然說，謝謝禰救了我一命，是我的心變了嗎？我說的不只是「謝謝禰」，而是「謝謝禰救了我一命」。那一刻我對自己感到訝異，我作夢也沒想到自己口中會說出那樣的話來。我這輩子都想着要死，過了八旬卻想活了。
摔在地上時，紫丁香的枝椏被我扯斷了，我顧不得疼痛，趕快去拿了塊碎布，替紫丁香的枝椏緊緊包紮好，要它振作精神。
「真對不起，你不知道有多痛呀。謝謝你救了我，你也一定要活下去。」
每見一次，我就說上一次。
我從許久前就開始想，如今只剩謝幕了，因此演出《我親愛的朋友們》、《如此耀眼》還有《我們的藍調時光》時，都帶着「這是我的告別作？」的念頭使出渾身解數。我時時抱持着搭乘末班車的心境站在鏡頭前。我很討厭聽到「元老」這兩個字，那聽在我耳裡很悲傷。元老指的是什麼？不就是如今在這圈子老了的意思嗎？
我心想如果有拍得好看的照片就要拿它來當遺照，希望當人們最後望着我的臉時，是一張有演員風範的美麗照片擺在靈前。如果那張臉能向聚集的人同時傳達出悲傷及我認識此人的喜悅就好了。所以每當拍出好看的照片時，我就說要拿來當遺照。畢竟人都死了，不能放太年輕的照片，要儘可能用近照。
如今是連說出「帥氣地死去」的年紀都早已過了，那該怎麼辦？只能飾演更優秀的角色了。所以說，必須要能聽到「直到離世前都很帥氣」這句話才行。因爲不是由我創作劇本、由我執導，而是要有人想着「希望這位演員能飾演這個角色」並選擇我才行，因此我總會未雨綢繆地做準備，下意識地翻開書本閱讀。
如今是有了失誤也沒什麼機會挽回的年紀了。每天我都會回顧並反省自己，希望能以演員之姿爲人生劃下圓滿的句點。每當人生碰上關卡，我會輕輕安撫自己：「這樣就該心存感謝了。」
演員呢，人沒死就該演戲。因爲任何人都無法代替我的角色。吊着點滴出現在拍攝場地的次數不計其數，即便在結冰的路面上摔斷了腿，也在醫院完成錄影。成爲大衆時時懷念的演員是我的心願。除了演戲之外一無所知的我，演戲、爲非洲的孩子擔任義工，光是這兩件事就讓我忙不過來了，兩件事我都希望好好收尾。
人家說逐漸老去的人別談年老的話題，但我很喜愛詩人金南祚的這首詩，是題爲〈與自責玩耍〉的詩。
爲自身的疲乏
感到自責
爲像皮膚病般的怠惰與安逸
感到自責
爲消磨
如此甜美的時間
感到自責
爲不冷不熱的溫度
稀釋後的緊張
比絕望更沒個性的空虛
感到自責
爲月曆上
只剩自責的日子相連
在熟悉的單行道奔馳的
自責喜好
感到自責
爲有限的歲月
忙着與自責玩耍
而夜以繼日
因而，忙碌地
自責
有天我到院子去，看見開出了橘黃色的玫瑰。我吃驚地問道：
「你是什麼時候開的？」
因爲藏在樹木之間，我並不知情。
「你什麼時候開的？看到你的臉，彷彿有話想對我說似的。你說說看，你想對我說什麼呀？」
我們就這麼相望許久。
接着夜晚到來，我透過三樓房間的窗戶，坐着凝望夜幕落下的風景。淺色調的黑暗緩緩加深，後來連樹木、花朵也將身體交給黑暗。儘管如此，它們並未完全消失，若是細看，能看見隱約的光，是如此柔弱，又如此強悍。
來喚醒我的人實在很多。演戲以外的時間，我是個懶散、無精打采的人，但每一次都會有帶給我啓發與刺激的人出現。這些彷彿告訴我「金惠子，起來吧！」的人，是讓我提振起精神並採取行動的人。活久了就明白，每碰上一個關頭，原來是透過「那個人」才活下來的啊，也才領悟到「啊，真是太巧妙了，神應該不會只看着我纔是啊，怎麼能在每個曲折都爲我送來恩人呢？」不是我刻意計劃的，但替我着想、讓我不間斷工作、讓我有理由活着的那些人，真不知道有多教人感激啊。
本以爲人生只要有足以記住的一天就足夠，沒想到能有許多美麗的記憶閃閃發光。我由衷認爲自己活了令人感謝的一生。我真是個備受祝福的演員啊。雖然不知道人生的終點是何時，但餘生仍會盡我所能地誠實與美好。我如此向神祈禱，關上了窗。（本文摘自《感謝人生》一書，新經典文化出版）